來的那小人兒自然是小蓮。
一回家,就有可人兒出門相迎,宋妙忍不住摸了摸她那一顆小頭。
頭毛稀疏,但是軟乎乎的,手感很好。
她笑著指向后頭,輕聲道:“你看誰人來了。”
正說話間,梁嚴也跟著跳下了馬車。
小蓮抬頭一看,先是一呆,再是一喜,叫道:“梁嚴哥!梁子哥!”
梁嚴正回身去接車廂上行李,被小蓮叫喚名字,忙“噯”了一聲,又回頭沖她赧然一笑。
眼見那車夫、鏢師另有梁嚴都在從車上搬運行李,小蓮心中頓時起了危機感,一下子放開手,墊著腳要去接宋妙手中行囊,急急道:“我來拿,我來幫姐姐拿!”
宋妙那包袱頗重,不敢放開,側(cè)身讓了,指著后頭車廂道:“你去給姐姐拿那個,里頭有兩個小木匣子,幫姐姐輕一點抱進房里哦?!?/p>
小蓮如同得了世上最厲害最要緊差事,脆生生應(yīng)了,果然跑了過去,一邊朝梁嚴問道:“我姐姐那小木匣子在哪里呀?”
梁嚴忙指給她,見小蓮踩著凳子爬上車廂,咚咚咚去找木匣,偏那木匣放得靠后,被一應(yīng)行李擋著,實在不放心,抱著包袱又跟著上了騾車。
兩個小兒埋在行李堆里研究來,研究去。
宋妙見有鏢師在里頭守著,兩個小孩也不是調(diào)皮的,抱著行囊剛轉(zhuǎn)身,就見里頭又有一人匆匆跨了門檻出來,滿臉喜色,叫道:“娘子可算回來了!”
又伸手來接她懷中行李,道:“累了吧!快歇歇,我來拿包袱!”
正是那程二娘。
好一陣子不見,宋妙笑著叫了一聲“二娘子”,又道:“辛苦你同小蓮這一向看家——我自己拿就是,你且給他們指個路,好進去擺放東西。”
那程二娘難得沒有立刻應(yīng)話,只有些局促地讓開半身,道:“沒得娘子點頭,我自家就先把家里收拾了一下——你且瞧一眼,要是不合適,再叫人來處置……”
宋妙一怔,繼而笑道:“我把家托給二娘子照管,便是十分信得過,你既然先收拾,必定妥當(dāng)——我來瞧瞧咱們撫州娘子的能耐!”
說著,邁步進了門。
等她一抬頭,看到里頭景象,雖然早有準(zhǔn)備,還是不禁微微一愣。
兩月未歸,屋子里的陳設(shè)、布局并無一點變化,但是一進門,就有一種“亮”的感覺。
仔細一看,旁的沒有變,只是變了墻——那內(nèi)墻從頭到腳,重新刷白過了。
宋妙站定打量了好一會。
程二娘正引著人往里頭走呢,見得宋妙盯著墻看,一臉驚訝模樣,忍不住搓了搓手,耳朵發(fā)紅,道:“我自家動的手,沒花人力錢,就買了石灰、麻紙!若有哪里刷得不好的,娘子莫嫌棄,咱們再使人來補過!”
雖然這樣說,但她話語之中,滿是期待被夸獎的躍躍之色,根本掩飾不住。
宋妙離京之前,因程二娘不肯白拿每月例錢,便把自己要重新修葺屋子的想法說了,請其幫著在京中打聽各家價錢,從材料、到人力,好回來時候做個比對。
她當(dāng)時一則為了叫對方安心拿錢,二則也是比對出來,等到真正動工時候,心中多少有個數(shù)。
誰成想,撫州娘子果然厲害,當(dāng)?shù)昧思遥龅昧耸?,竟然給了這樣大的驚喜!
她忍不住上前去看。
麻紙已經(jīng)切打得非常細碎,同石灰漿混在一起,刷在墻上,白白的,摸起來沒有一點凹凸不平的觸感,肉眼可見,那“刷墻匠”必定用足了心力。
此時正收拾行李,大家進進出出的,不好說事,但宋妙下一回同程二娘迎面相會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輕輕把了一下對方的胳膊。
“二娘子哪里學(xué)來的手藝?這墻刷得正正合著我心意!也太好了吧!”
她一邊說,一邊眼睛不住去看墻,顯然是真的喜歡,真的合心意。
程二娘原本還有一點緊張,見得宋妙這樣反應(yīng),一應(yīng)緊張早化為高興,被夸得嘴角笑咧咧的,走起路來,竟是有點足下打飄。
她先指著人往后院走,忍不住又回頭來拉宋妙的袖子,低聲道:“今天天色有些暗了,看不太清,明日娘子再仔細瞧瞧,或許有沒刷好的地方哩!到時候我再來補!”
——雖是年紀不小,還是忍不住賣起乖來。
***
宋妙此行出發(fā)的時候東西就很多,鍋碗瓢盆、家什細軟的,又有不少干貨吃食,裝了半車廂。
眼下回來,騰籠換鳥,東西雖吃用了些去,卻又添了伙房的娘子、嬸子送的東西,當(dāng)?shù)赝羶x吃食,另有那張公廚硬要塞了幾壇子自己腌的各色糟食,再有宋妙提前做的幾大壇子青梅露。
即便四個大人加兩個小人一起動手,也花了許久,才把行李都搬回了屋子里。
宋妙本要留那鏢師同車夫吃飯,二人趕著回京城鏢局去交鏢領(lǐng)錢,因說那一處也有飯吃,只喝了盞茶就告辭走了。
這會子天色已晚,宋妙同梁嚴兩個又是連日趕路,疲倦得很,雖是已經(jīng)到了晚飯時分,許是在車廂里晃久了,都沒什么胃口。
梁嚴甚至同宋妙道:“宋姐姐,我不餓,晚上喝兩口水就好了!”
自然不可能只喝水。
程二娘也曉得自己手藝尋常,忙道:“我去外頭買些熟食回來,給娘子同小嚴接風(fēng)!”
她提著籃子出了門。
宋妙想了想,把小蓮招了過來,道:“你梁嚴哥今晚在家住,一會先要洗漱,你幫姐姐帶一下他好不好?”
雖不知道怎么回事,難得家里來了個玩伴,又被宋妙安排差事,小蓮喜滋滋的,連忙應(yīng)了,急吼吼抱了自己平日里用的梳子、木盆,皂角等物出來,道:“梁子哥,我把我的東西讓給你用!”
等宋妙洗漱好了,換了衣服出來,就見梁嚴尚在洗頭,而小蓮搬了兩個小幾子在前堂,一個坐,一個放了一只裝得半滿的海碗,手中拿著把葵扇,正對著那海碗扇啊扇。
她聽得動靜,一抬頭,看到宋妙,已經(jīng)立刻站了起來,指著一旁那張空躺椅,道:“姐姐,姐姐,快!你快坐這里!”
見孩子這樣著急,宋妙好奇坐了過去,問道:“怎么啦?”
那躺椅早前韓礪來時已經(jīng)修好,還在下頭做了一個能拖出去的竹墊腳。
小蓮就把那墊腳拉出去支了起來,讓宋妙把腳墊著,復(fù)才去捧了那盞水來,送到宋妙手邊,又取了方才那小幾子出來,放在躺椅邊上,脫了鞋,踩了上去,小小聲道:“姐姐,我給你捏肩!”
又低聲道:“往日娘出去做活回來累了,都是我給她捏,她說可舒服啦!”
“我老早就問過舅舅,他說滑州過來要好多天,娘也說,姐姐一路特別辛苦,肯定腰酸背疼——你試試,你試試我捏得舒不舒服!”
一邊說,一邊果然給宋妙捏按起背,繼而又錘起腿來。
她人小小,力氣也小小,拳頭錘在腿上時候還好,手掌捏在背上時候,當(dāng)真只比撓癢癢重一點而已。
但宋妙一下子就體會到了程二娘為什么當(dāng)初會說“可舒服”。
這樣一個體貼的人兒在背后給你捏肩,誰能說得出不舒服呢?
她手中捧著的海碗里頭裝的紫蘇飲子,乃是程二娘出門前特地烹燜好的,方才小蓮扇了半日,此時喝了一口,果然溫度正合適,便特地偏轉(zhuǎn)過頭,跟小孩道謝。
“不用謝!”小蓮臉紅紅的,仿佛壯了一萬年的膽子,良久,才湊近宋妙的耳朵,小小聲道,“姐姐,你出去了好久,我好想你哦?!?/p>
***
滑州畢竟是異鄉(xiāng),官驛再好,也只是逆旅。
宋妙回了酸棗巷,收拾妥當(dāng),晚上隨意吃了一點,回了房,躺倒就睡。
這具身體最熟悉的房子、屋子、床,躺在床上,想往左邊滾,就往左邊滾,想抻著胳膊蹬腿,就抻胳膊蹬腿,連睡覺姿勢都按照自己最舒服的來。
她睡得非常香,只在中間零星醒來了兩回,眼皮勉強抬起來了兩下,分明外頭已經(jīng)有了亮光,腦子卻還不會動,以為天沒亮,眼皮一閉,就又睡了過去。
等到終于徹底清醒過來,已經(jīng)到了巳時中。
她躺在床上,聽到自己肚子在叫,索性爬了起來。
剛一推門出去,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程二娘見得她,笑著道:“給娘子煮了粥水,又買了炊餅、油餅、羊肉饅頭,還有雞蛋,娘子快去吃早飯!”
見到這樣場景,有一瞬間,宋妙竟是有些恍惚。
她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不知道是三歲,還是四歲,其實并不是很能記事的年齡,也是一天早上,她睡過了頭,一醒來,從來在身邊的父母都不見蹤影,屋子里空蕩蕩的,只在身邊擺了兩只大大的青梨。
她才不要梨。
不知為什么,當(dāng)時她腦子里滿滿都是委屈,一下子就哇哇大哭,爬將起來,穿了鞋,抱著梨嗚嗚嗚地跑出門去。
那時方嬸子就在院子里晾衣服,見她哭,忙把手中短衫隨手一撂,過來抱著安慰。
“給我們妙妙留了甜粥,是放冰糖煮的,又做了小米糕、小棗糕,另有羊肉饅頭,香菇素菜饅頭——我同你一道去吃,等吃完,爹娘就回來了!”
她現(xiàn)在還記得小米糕和小棗糕的味道。
也記得親爹被方嬸子追著打,險些跑了半座山的狼狽樣子。
程二娘自然不是方嬸子,此刻身邊也再沒有爹娘。
粥里沒有冰糖,桌上沒有小米糕、小棗糕,但醒來之后,有人特地記掛著自己,準(zhǔn)備了多多早飯,等坐到桌邊,又有一個忙著給自己端粥的小女孩跑進跑出,歡歡喜喜來送碗筷。
宋妙飽餐一頓。
一時程二娘出來問安排,她便道:“先休息兩日,我另有些事情要辦?!?/p>
說著,又問道:“程兄近來得空嗎?”
程二娘看了一眼漏刻,忙道:“眼見差不多下課了,娘子若有事找他,我一會去喊他出來?”
宋妙搖了搖頭,道:“倒也不必。”
她把自己受了韓礪所托的事情說了,又道:“勞煩二娘子先跑一趟太學(xué),請程兄幫忙問問陳老先生,且看他哪一日有空,我上門去送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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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辦完,再幫我順路去找一下朱嬸子,請她幫忙問一問朱家老叔、老娘兩位什么時候得空,再問問家中有幾口人,小兒又有多少……”
程二娘前次已經(jīng)知道那陳老先生能耐,恨不得自家弟弟能多點機會去做接觸,再兼此刻得了宋妙吩咐,知道要先后跑兩處地方,雖不知道到底什么事,已經(jīng)一刻也坐不住,立時站起身來,道:“我這會子就去!”
復(fù)又問道:“卻不曉得咱們哪一日出攤——娘子今次實在是累,路上也奔波,不如多休息幾天吧?”
她嘴上這樣說,心中其時已經(jīng)在暗暗叫苦。
宋小娘子不在,這些日子鋪子大門都要被敲出洞來了,只要關(guān)門,就會被人敲門,問“宋記”什么時候再出攤。
但開門也有開門的不好,一干人等上得門來,把門檻差點要給踩爛。
程二娘回回出門給人問得心里頭發(fā)虛,尤其去一趟食巷,簡直要被圍得擠不出來。
但這樣的話,她此刻一句都沒敢提,只怕叫宋妙聽了著急出攤,不能好生休養(yǎng)。
“我且歇息兩天,還不好說,若有人問,你就說多半要過個五天八天的?!?/p>
程二娘應(yīng)了一聲,連忙去了。
宋妙這才去收拾東西。
昨日行李甚多,她一心休息,就沒有理會,此時把用得著的收拾出來分門別類,剛分到一半,就見一人急急慌慌跑進門來,卻是梁嚴。
“娘子,小蓮走開了,門外來了兩個人,我不認識——問你甚時回來?!?/p>
宋妙放了手中東西,跟著梁嚴往外走。
剛出二門,她就見得門外站著兩人,當(dāng)頭那個一身綢衣,頭戴玉冠,半背著手,臉卻是盯著二門方向,表情簡直委屈巴巴的。
看到自己出現(xiàn),他兩只眼睛“嗖嗖”亮了起來,大聲叫道:“宋小娘子!!你甚時回來的??你可算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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