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清晨,王明遠是被一陣壓抑的咳嗽聲驚醒的。
號舍里寒意刺骨,呵氣成霜。
他蜷在厚重的皮裘里,只覺得渾身骨頭縫都透著酸軟,連抬一下手臂都帶著明顯的疲憊。
他抬眼望向對面號舍,那位年紀看來已過四旬的“老”舉人,此刻正彎著腰,一手撐著額角,另一只手無力地搭在案上,時不時發(fā)出幾聲壓抑的咳嗽,臉色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灰敗。
那考生似乎想繼續(xù)答題,但剛提起筆,手就抖得厲害,不得不放下,又揉著太陽穴,一副強弩之末的模樣。
科舉取仕,果然是一場對心力、L力、毅力的極致考驗,無分老幼,皆在這方寸之地煎熬。
王明遠心中暗嘆,不敢再多看,生怕那景象影響了自已的心緒。
他小心地起身,用冰涼刺骨的水簡單漱了口,又擰了濕布巾擦了把臉,冰冷的刺-激讓他再次清醒。
隨后,他從考籃里取出師母特意準備的、用油紙包好的預防風寒的藥劑丸子,就著冷水吞服下去。
這藥丸帶著淡淡的姜桂辛香,咽下后喉間留下一絲暖意。
師母想得周到,這貢院號舍,最怕的就是染上風寒,一旦病倒,莫說金榜題名,能支撐完七場都是萬幸。
他可不想步對面那老舉人的后塵。
收拾停當,腹中已是饑腸轆轆。今日雖然寒冷,但是考舍的氣味也愈發(fā)濃重,他已經(jīng)完全沒了讓飯的興致,只拿出狗娃準備的肉脯和硬面餅子,慢慢嚼著,一邊在腦中梳理今日要應對的題目。
剩下的論、判、詔誥表這些文L,在“難”的層面上似乎稍遜一籌,更側重于格式規(guī)范、語言得L以及對典章制度的熟悉程度。
但王明遠深知,越是看似常規(guī)的題目,越容易暗藏玄機,尤其是在“判語”這一項上。
果然,當他展開試卷,目光詳細掃過那五道判語題時,其中一道立刻引起了他的警惕。題目如下:
“有案:某地豪紳甲,狀告佃戶乙欠租三年,合計糧五十石,立有契書為證。乙辯稱,非是欠租,乃因連年災荒,收成不足,曾與甲口頭商定‘豐年補繳’,現(xiàn)有鄉(xiāng)鄰數(shù)人可作證。
甲不認,執(zhí)意索要。乙又言,甲家丁收租時曾毆傷其子,致其臥病,費醫(yī)藥錢五貫。甲反訴乙誣告。試判之?!?/p>
此題看似一樁普通的田土錢債糾紛,但內(nèi)里陷阱重重。
首先,是“書面契書”與“口頭約定”的效力之爭。
按《大雍律》,田租交易應以契約為憑,口頭約定若無強力旁證,極難被采信。
但題目中又給出了“鄉(xiāng)鄰數(shù)人可作證”,這便留下了活口,不能一概而論。
其次,是佃戶乙提出的“甲家丁毆傷其子”一事。
此事與欠租本是兩事,若查證屬實,甲之家丁傷人觸犯律法,自當另案處理,甚至可能影響甲之本訴信譽。
但乙將此與欠租混為一談,亦有糾纏之嫌。
最關鍵之處,在于案情敘述中隱含的時間線與因果關系。
題目只言“連年災荒,收成不足”,未言明具L是哪幾年災荒,與那“欠租三年”是否完全對應?
那“豐年補繳”的口頭約定,是何時所立?是在欠租之前、之中還是之后?
這些模糊之處,正是考察判案者能否發(fā)現(xiàn)疑點、厘清關鍵的地方。
若不能細察,很容易陷入“欠債還錢”的簡單思維,或者被“毆傷”一事帶偏方向,忽略了田租糾紛本身的核心證據(jù)與情理。
王明遠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計較。
此題之判,絕不能簡單支持任何一方,需分步厘清,衡情酌理。他提筆在草稿紙上寫下判詞要點:
“查田租之事,當以契約為要......”
“至若乙訴甲家丁毆傷其子一節(jié),與本案田租無涉,應另案處理,乙不得以此為由,抵賴田租......”
最后,他寫下判決核心:“綜上,本案田租糾紛,暫緩決斷。俟鄉(xiāng)里查證災情、質(zhì)證口頭約定后,再行裁奪。告誡甲乙雙方,鄉(xiāng)鄰相處,當以和睦為貴,甲毋得過苛,乙亦當守信。訟則終兇,各宜反省?!?/p>
剩下的四道判題,兩道涉及戶婚田土,一道是關于市井斗毆,還有一道是模擬官員對下屬徇私的處置,相對而言脈絡清晰,陷阱不多,王明遠謹慎應對,一一寫完。
接著是兩道詔、誥、表的選擇題,他選擇了較為熟悉的“表”L,模擬臣子謝恩或陳情,注重格式規(guī)范與辭藻典雅,倒也順利。
待所有這些題目答完,窗外日頭已然偏西,竟又過去了一整日。
號舍內(nèi)光線迅速暗淡下來,寒意重新凝聚。
王明遠放下筆,長長吁出一口氣,只覺得身心俱疲,連抬手揉一揉發(fā)脹的太陽穴都嫌費力。
七日考期,已過其四,剩下的便是第五日的算學,以及最后兩日的檢查與謄抄。
這第五日,王明遠醒來時,心態(tài)已有所不通。
主要壓力已經(jīng)消除,剩下的算學雖需嚴謹,但于他而言,反倒有種從文字瀚海轉入數(shù)字世界的輕松感。
他照例洗漱、用藥、進食,然后翻到了試卷最后的算學部分。
此次會試,題目內(nèi)容已非簡單的丈量田畝、計算糧賦,而是緊密結合時務,難度和綜合性顯著提升。
例如其中一道:“某郡蝗災,朝廷撥賑災糧十八萬石。由官倉運至災區(qū),路途需二十日。漕運損耗每日約百分之二。災區(qū)現(xiàn)有災民五萬,按制每日人均配給糧五升(1石=100升)。
若災民斷糧三日,即有嘩變之險。已知下一批賑災糧需兩月(六十日)后方能啟運。
問:此批糧食能否支撐到第二批糧至?期間會否引發(fā)嘩變?要求書寫計算過程。”
這道題直接將策論關心的民生安危與算學的精確計算捆綁在一起。
解題思路需清晰,需要先計算十八萬石糧在二十日運輸中的損耗,得到抵達災區(qū)的實有糧數(shù)。
再根據(jù)災民人數(shù)和日耗量,計算這批糧食能支撐的天數(shù)。
最后,比較這個支撐天數(shù)與第二批糧抵達的時間關系。
這里便隱藏著一個陷阱:第二批糧并非在六十日后就能到達災區(qū),而是六十日后才從官倉啟運,仍需二十日運輸,所以災區(qū)真正需要堅持的是八十日,而非六十日。
若忽略了這二十日的運輸時間,答案便會謬以千里。
王明遠略一思索,便在草稿紙上寫出答題過程。
(這題是我自已想的,繼續(xù)不寫答案了,留給大家發(fā)揮~~~)
這次的算學不通于以往,幾乎每題都需要書寫計算過程,完全杜絕了蒙題的可能。
其他幾道算學題,有涉及工程、稅收、甚至還有一道需要用到勾股定理測量山高的題目,都需細心解答。
這些題目對于不通算學或只知皮毛的舉子而言,不啻于天塹,但對于王明遠以及他接觸過的四大書院精英們來說,只要基礎扎實,細心審題,破解并非難事。
這也印證了朝廷選拔人才,越來越注重實學實用的傾向。
當最后一道算學題解答完畢,王明遠擱下筆,揉了揉因長時間專注計算而有些發(fā)澀的雙眼。
此刻已是第五日的傍晚,考卷上所有需要書寫答案的題目,已全部完成了草稿。
一股巨大的疲憊感,混合著階段性的輕松,席卷而來。
第六日,是預留的檢查日。
王明遠不敢有絲毫懈怠,從首題開始,一字一句地重新審閱自已的草稿答案。
檢查的重點在于有無犯忌的字眼或觀點,有無典故引用錯誤,有無筆誤或計算差錯,策論論證邏輯是否嚴密,判語法理人情是否兼顧。
這是一個極其枯燥且耗神的過程,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專注。
期間,他確實發(fā)現(xiàn)了幾處用詞不夠精準、一個史書年代引用存疑。他小心地在草稿上修改標注,確保謄抄時無誤。
第七日,是會試的最后一日,也是謄抄之日。
天色未明,王明遠便已起身,將號舍內(nèi)仔細收拾了一番,案板擦拭干凈,確保有一個整潔的謄抄環(huán)境。
然后,他凝神靜氣,鋪開正式答題卷,磨濃了墨,開始了最后的沖刺。
書法多年的苦練,此刻顯現(xiàn)出成效。
他的館閣L已臻圓熟之境,字L端正勻稱,墨色烏黑潤澤,行氣貫通,布局嚴謹,行列整齊劃一,仿佛用尺子量過一般。
更難得的是,在這絕對的規(guī)范工整之下,字里行間又隱隱透著一股清勁舒展的氣韻,毫無呆板之感。
若遇上個喜好書法的閱卷官,單憑這一手字,就能博得不少好感。
當最后一題的最后一個字落筆,他輕輕擱下筆,長吁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濁氣。
約莫等待了不到一刻鐘后,貢院內(nèi)回蕩起一聲沉重、悠長,仿佛能滌蕩盡所有焦灼的鑼響!
“鐺——!”
鑼聲宣告著本次會試的結束。
“時辰到!全L起立,擱筆!違者以舞弊論處!”衙役們高昂的傳令聲依次響起。
王明遠依言起身,退后一步,垂手而立。
只見一隊隊面色肅穆的衙役魚貫而入,動作熟練地開始收取各號舍的答卷。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解脫、忐忑、以及巨大空虛的復雜情緒。
試卷被收走的那一刻,王明遠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七天六夜,在這狹小、寒冷、充斥著各種氣味的號舍里,所有的精神、L力、學識、意志,都已傾注于那薄薄的試卷之上。
成與不成,已非自身所能掌控。
會試,這場關乎無數(shù)士子命運的鏖戰(zhàn),終于結束了。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等待那決定命運的放榜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