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一旦定下,錢鏢頭的效率極高。
次日一早,他便私下找了王金寶和趙氏。
堂屋里,三個老人關(guān)起門來說了許久。
起初,王金寶和趙氏也是百般不愿,擔憂和猶豫寫滿了臉。
但錢鏢頭把話說得透徹:“王老弟,弟妹,我知道你們擔心。但咱們將心比心,彩鳳這孩子的心思,你們也看得出來。二牛在那邊,她這心就永遠懸著,人在家里,魂早飛過去了。強留著她,反而是塊心病,日子久了,人都得熬壞了?!?/p>
他頓了頓,聲音沉穩(wěn)有力:“讓我陪著她去,至少路上安全有保障。到了那邊,找到二牛,是留下還是回來,再看情況。
總好過她現(xiàn)在這樣日夜懸心,你們看著不心疼嗎?
孩子大了,有自已的主意,咱們當老人的,該放手時得放手,在后面幫襯著,比硬攔著強。”
王金寶悶著頭,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趙氏則不住地擦眼淚,看看親家公,又看看門外,最終長長嘆了口氣,聲音哽咽:“錢老哥……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就是……就是太辛苦你了……也苦了彩鳳這孩子……”
“沒啥辛苦的,就當出去走走看看?!卞X鏢頭擺擺手。
最終,王金寶重重磕了磕煙袋鍋子,啞著嗓子道:“……行吧。錢老哥,彩鳳……就托付給你了。見了二牛,讓他……讓他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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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fā)的前一晚,王家灶房的燈亮到了后半夜。
劉氏和趙氏忙著給錢彩鳳和錢鏢頭準備路上吃的干糧,烙餅、肉干、腌菜,塞了滿滿兩大包。
錢彩鳳則抱著已經(jīng)睡熟的豬娃,坐在炕沿上,久久舍不得放下。
小家伙睡得臉蛋紅撲撲的,小嘴微微張著,呼吸均勻,根本不知道明天天一亮,娘就要出遠門了,而且要去很久很久。
錢彩鳳的手指輕輕拂過兒子柔軟的頭發(fā)、飽滿的額頭、胖乎乎的小手,每一寸都看得那么仔細,像是要刻在心里。
劉氏端著一盆剛烙好的餅進來,看到這一幕,眼圈立刻紅了。
她放下盆,走過去,握住錢彩鳳冰涼的手,低聲道:“弟妹,放心吧。豬娃交給我,我保證餓不著他,凍不著他。我保證把他養(yǎng)得壯壯實實的,比狗娃那時候還胖乎!等你和二弟回來,準保認不出來!”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卻努力說得輕松肯定。
錢彩鳳抬起頭,眼中水光閃爍:“大嫂……家里……爹娘,還有豬娃,就都辛苦你了……”
“說的啥話!咱們是一家人!”劉氏用力回握她的手。
“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呢!啥也別惦記,平平安安找到二弟,平平安安回來!”
趙氏這時候也抹著眼淚走過來,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塞進錢彩鳳手里,里面是她攢的一些散碎銀子和王金寶給的一疊銀票:
“鳳啊,窮家富路,拿著……路上別省著,該花就花……到了那邊,跟二牛好好的……娘……娘對不起你們倆,讓你們小夫妻受這分離之苦……”
“娘,您別這么說……”錢彩鳳的眼淚再也忍不住。
第二天,天還沒亮,村子里靜悄悄的,連最愛吠叫的土狗都還在窩里趴著。
王家院門被輕輕打開,錢鏢頭率先走了出來,身后跟著兩個牽馬的精干漢子,都是他早年帶過的徒弟,聽聞師父要護送小師妹去邊關(guān),二話不說就趕來幫忙。
錢彩鳳最后從屋里出來,身上換了一身利落的深色粗布騎裝,頭發(fā)緊緊束在腦后,身后則背著那兩把陪嫁的銅錘。
她站在院中,回頭深深望了一眼爹娘和大嫂緊閉的房門,又望了一眼側(cè)屋的方向——豬娃還在里面酣睡。
她狠下心,咬緊牙關(guān),不再猶豫,轉(zhuǎn)身從錢鏢頭手里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走吧?!彼穆曇粼谇謇涞某匡L中顯得有些沙啞,卻異常堅定。
錢鏢頭點點頭,也上了馬。
四匹馬,四個人,蹄聲得得,踏著夜色,很快便消失在清水村通往官道的土路盡頭。
下一次團圓,不知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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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像指尖的沙,悄無聲息地溜走,一晃眼,王明遠在應天書院埋頭苦讀的日子,已經(jīng)滿滿當當?shù)剡^了一年。
這一年多里,中原之地文風鼎盛,各家書院往來切磋頻繁,“秦陜王明遠”這個名字,也算有了一號。
不少舉人學子都知曉,岳麓書院出來個年輕的秦陜解元,師從周老太傅,不僅經(jīng)義根基扎實,策論一道尤擅結(jié)合實務,見解新穎深刻,往往能發(fā)人所未發(fā)。
甚至隱隱有傳言,說他算學極精,掌故極熟,書法也頗具風骨,有大家之姿云云。
這些虛名,王明遠自已聽了多半只是一笑置之。
他清楚,這其中有他兩世為人的見識積累,有師長傾囊相授,更有自已日夜苦讀的汗水。
“養(yǎng)望”之路,走到如今,算是初步見到了成效,但未來的科場搏殺,仍需腳踏實地。
只是,在這看似平靜充實的日子里,心底深處,總有一根弦是微微繃著的——那是關(guān)于遠在西北邊關(guān)的二哥二嫂的牽掛,以及對秦陜老家親人的牽掛。
約莫是半年前,他先收到了一封從秦陜輾轉(zhuǎn)送來的家書。
本以為是日常的平安問候,可信里頭說的內(nèi)容,卻讓王明遠看著看著,心頭猛地一沉,捏著信紙的手指都下意識收緊了。
信上說,二嫂錢彩鳳和她爹錢鏢頭,竟已動身往西北邊關(guān)尋二哥王二牛去了!
家里爹娘開頭死活不同意,后來……終究是拗不過,點頭放了行。
他雖然遠在書院,但也從過往的朝廷邸報中知曉,自從老國公歸位后,邊關(guān)經(jīng)歷過一段時日的躁動,目前已經(jīng)暫時平穩(wěn),但是王明遠深知這之下的暗流涌動。
他急得在屋里踱了好幾圈,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秦陜,去攔下二嫂。
可冷靜下來一想,信在路上走了這么久,人怕是早已走了不知道多久,追是肯定追不上了,只能期盼一切平安。
但他也理解二嫂,理解那種至親之人音訊全無、生死未卜的煎熬,可理解歸理解,這心里的擔憂,卻是實實在在、沉甸甸地壓著。
這事兒他也沒敢瞞著大哥王大牛。
王大牛一聽,黑紅的臉膛瞬間就沒了血色,一個人在院子里悶頭轉(zhuǎn)悠了半宿。
“這個老二媳婦!犟驢托生的!邊關(guān)那是她能去的地界嗎?刀槍可不認人!”
他罵是這么罵,但他也知道,弟妹這是把二牛看得比自已的命還重。
第二天一早,王大牛尋了個空,來到王明遠屋里,躊躇了許久,最終還是悶聲悶氣地開了口:
“三郎,我準備回秦陜了!雖說家里如今吃穿不愁,銀錢上也寬裕,但……終究是不便。
家里沒個頂事的壯年男丁守著,萬一……萬一再遇上點啥急事、難事,像這回那種嚇死人的流言又傳起來,她們幾個婦人娃娃的,可咋辦?
我這心里頭,實在放不下……”
王明遠也理解大哥,這次大哥陪同前來游學原本也是由于豫西凌汛導致的動亂之故,如今豫西也早已恢復平穩(wěn)。
若不是后來又經(jīng)歷了二哥王二牛的一系列事情,不然按大哥的性子早該提及此事了。
……
次日,大哥高大卻略顯孤單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霧里,王明遠心里頭那根牽掛的弦,又多了沉重的一股。
一邊是遠赴邊關(guān)找尋二哥的二嫂,一邊是獨自返鄉(xiāng)路途迢迢的大哥,另一邊是老家日漸年邁的雙親和年幼的侄兒侄女……
他卻只能在千里之外的書齋之中,除了讀書上進,似乎什么也做不了,這種無力感,時常在夜深人靜時啃噬著他的心。
在這種種擔憂交織之下,日子顯得格外漫長。
直到前兩日,王明遠才終于收到了從西北邊關(guān)那邊,幾經(jīng)輾轉(zhuǎn)、遲來了許久的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