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的御史正在奮筆疾書,嶄新的竹簡一卷卷鋪疊開來,發(fā)出脆脆聲響。
而秦時痛苦地閉上眼睛,簡直不敢看這三位王子痛苦的神態(tài)。
秦王衡,當真是一位狠辣的君主。
他不僅踩自己子女的痛腳踩得又狠又準,踩自己的,也同樣毫不留情。
是了,虎狼怎么會與兔羊共情?
他少年隱忍堅韌又強勢,成年揮斥方遒,縱橫捭闔。
而今壯年,于秦國上下一言九鼎。
雷霆雨露,盡是君恩。
他已經(jīng)三十六歲了,但兒女卻都不類父。
字字句句戳在兒女痛腳的同時,他自己也未曾得利。
如今,王子乘虎身軀顫顫,泫然欲淚,顯然過于稚弱的身體是他心中的隱痛。
他心有豪情,又繼承了母親的聰敏與智慧,但偏偏在舉國上下皆是尚武之風的如今,卻有一具一步三喘、至今未能上馬拉弓的身軀。
他越是如此,就越是不能開懷。
而越是沉郁且思慮過多,就同樣越是傷身。
如今父王雖未重言指責,只輕輕淡淡一問,他卻已抑制不住紅了眼圈,然后也墜下一顆淚珠來。
秦時坐在對面親眼所見,此刻心中也滿是唏噓!
少年乘虎,才七歲啊。
時間推后數(shù)千年,誰家孩童七歲便能默出《論語》《莊子》與《易經(jīng)》,且還對答如流,理解透徹……
恐怕父母要欣喜若狂,驕傲炫耀,同時摟摟抱抱親親寶貝,要星星不給月亮了。
但如今,姬衡甚至也只略閉了閉眼,同樣也是輕輕長嘆一口氣,便再無其他動作了。
秦時:……
她看到對面乘虎的身軀又是一顫,恐怕大王那一聲嘆息,又給他敏感多思的心上重重來了一刀。
秦時忍不住揉了揉額頭。
姬衡沒有合格的繼承人,這事不賴后宮諸位夫人,也不怨孩兒們心性天成都不合格……
實在是大王這個父親不夠格!
不夠格!
又壓制又打擊又戳痛腳的教育方式,便是李白遇上,這輩子都再寫不出一句詩來!
再看茫茫然仍縮著不明所以的王子虔,還有努力忍住驕色、但仍抑制不住翹起唇角的公主文。
秦時心想:原本還以為公主文繼承了秦王的聰明才智,不像她的母親和兄弟。
可這種傻傻自信從不內(nèi)耗的模樣,居然也真的有鄭夫人又幽怨又驕傲、倔強表示她更碩大健美的精髓。
姑娘,你再不收攏精神,你父王下一個就要收拾你了。
果不其然。
只見姬衡再次掠過中間的王子虔,而后看著公主文:“剛才的問題爾既然對答如流,那,文兒,你的【武人之貞】呢?”
你的忠貞、堅定、決斷、勇氣,以及一往無前的精神呢?
若有,也不至于如今都不敢開口說一句:父王,兒臣也要論政!
“你之處事言行,是否深陷你自身囚籠泥沼,而招致賊寇?”
她萬事萬物都以圖周全,但世間事?哪有周全之說?若不周全,便不做么?
冒犯秦卿本無甚大事,王子虔可以仍舊心懷憤憤,公主文替他周轉(zhuǎn),也可坦率道歉直言,或姐弟一體,明火執(zhí)仗。
她困鎖在自身設(shè)下的泥沼當中,這才是【致寇至】的根本原因。
公主文臉色蒼白。
她凌厲的眉目不復之前飛揚神采,面上曾帶有的屬于小兒女獨有的驕嬌之色也蕩然無存。
她做人的理念便是如此,而秦王三言兩語,就直接將她的信條擊垮。
真狠??!
秦時唏噓起來。
再看秦王神色,卻見他坐于桌后,神色熠熠,便連桌案上剛送上來的飯食都揮手令人撤去。
觀此言行,分明他也曾對公主文寄予厚望。
雖無有令她繼承王位之心,卻顯然是愿意令她論政,且成長為大秦柱石的。
而縮在姐弟中間的王子虔先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著,片刻后卻發(fā)現(xiàn)父王并無考考校自己的意思,于是又開心起來。
但轉(zhuǎn)瞬,這份開心又化為了茫然。
——與深深的自卑。
因為比之能挑出缺點的姐弟,他身為最年長的王子,此刻卻已不值得父王的只言片語。
哪怕是學渣,也受不住親生父親的無視。
…
殿內(nèi)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角落里御史揮汗如雨,運筆如飛,此刻已累出數(shù)卷記錄。
而秦時緩緩吐口氣,重新又抬起頭看,真誠道:“不愧是我秦國的王子公主?!?/p>
她感受著聚集于身的目光,真切贊嘆道:“王子乘虎小小年紀便已經(jīng)能誦讀這樣多的文章,想來大王幼時,也定然是這樣天資過人。”
“王子虔少年英姿,直言不諱。來日說不定能為我秦國征下羌胡百越,做燕將軍那樣了不得的大秦軍神?!?/p>
“公主文更是了不得,言語機敏,又愛護兄弟,一派長姐之風。且同樣能誦能讀,聰明過人?!?/p>
“君子貞而不諒,無可無不可?!?/p>
“大王說這是公主文的短處。我卻覺得,這恰恰正是長處?!?/p>
她面帶笑意,雙目璨璨看著姬衡,口中卻有著遺憾又崇敬的嘆息:
“英雄人物,向來千秋只出一二個。世上已找不出像大王這樣乾綱獨斷、霸氣英武的君主了?!?/p>
“大王,有這樣優(yōu)秀的子嗣,若令他們在朝堂各自磨礪幾年,豈不是要蛻變得更優(yōu)秀了?”
這連番話語說出,已然是她近來最大膽、說得最多的言語了。
但,姬衡又眸色幽深的看了看她:
言之,確實有理。
似寡人這樣的心性與心胸,六國國君都不曾有。王子公主們尚還年少,總也不能揠苗助長吧?
既如此——
他點點頭:“秦卿所言,爾等可認真聽聞了?”
公主文尚且來不及收攏心頭的驚訝與微微別扭的謝意,就已經(jīng)下意識回道:
“兒記下了?!?/p>
姬衡面色也漸漸松緩下來,剛才還煩躁沉郁的心情竟一掃而空:
“周巨,于章臺宮側(cè)殿置桌案,令七歲以上王子公主們,每日于太傅處讀書結(jié)束,便來此處,深讀我大秦各地所呈奏書?!?/p>
公主文眼圈微紅,此刻迅速應答:“諾!”
王子乘虎也歡喜雀躍,同樣應是。
唯有每日閑暇時都在演武場玩耍練習逗留的王子虔,此刻面色慘淡,人也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