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薄云灑在朱雀大街上,給青石板鋪就的御道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
李承乾坐在裝飾華麗的馬車內,透過紗簾都能感覺得到他的眉頭深皺。
在長安城內敢攔太子儀仗的,除了天子以外,恐怕就只有一個人了。
“是何人如此放肆?”李承乾明知故問,聲音里帶著刻意的不耐煩。
這時秦勝也已看清了前方的狀況,他低聲且清晰地回道:“是長孫司空?!?/p>
果然,李承乾嘴角微微抽動,強壓下心頭涌起的一陣煩躁。
長孫無忌,當朝國舅,父皇最信任的臣子,也是他太子之位最有力的支持者,至少在表面上是這樣。
在長孫無忌面前,太子也不敢造次。
李承乾整理了一下衣冠,確保自已的表情恢復平靜后才掀開車簾。
只見長孫無忌高踞駿馬之上,玄色官袍在陽光下泛著暗紋,身后侍衛(wèi)如眾星拱月。
兩人幾乎同時動作,李承乾搭著秦勝的手緩步下車,長孫無忌亦利落地翻身下馬。
“參見太子殿下?!遍L孫無忌搶先躬身一揖,向李承乾行了一禮,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
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看不上一個人的時候,連對方給自已行禮都覺得厭惡。
“無須多禮?!崩畛星ばθ獠恍Φ匾簧焓?,待長孫無忌直起身子,他便躬身還了一禮:“見過舅父?!?/p>
“免禮?!遍L孫無忌笑著伸手隔空虛抬了一下,“高明,你這是剛送李靖他們出城吧?”
李承乾聞言心中暗暗不爽,怪不得他當街攔阻儀仗,他是懷疑這車馬大轎里坐著的人是惠褒,才故意前來為難的。
昨天在甘露殿自已提出身體不舒服,想讓惠褒坐著太子的半副鑾駕去送大軍出征,父皇都還沒張嘴,就被長孫無忌一頓責罵。
“是啊,正要回宮復旨。”李承乾面上不起波瀾,微微帶笑地看著對方,“不知舅父攔下孤的儀仗,所為何事?”
“回宮復旨?”長孫無忌回看一眼長長的街道,“太子敢莫是走錯路了么?”
李承乾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語氣輕描淡寫:“今日京兆府開印,孤順道去看看公務處置得如何?!?/p>
他刻意將“看望李泰”說成“視察公務”,倒要看看這位舅父還能如何阻攔。
儲君巡視京兆衙門,本就是分內之事。
長孫無忌眼底閃過一絲銳利,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幾分。
這般拙劣的托詞,連街邊小兒都騙不過。
身為儲君對親王毫無戒心,整日里惺惺作態(tài)地演什么兄友弟恭,當真令人膩歪得緊。
“殿下,”他聲音沉了幾分,每個字都咬得極重,“復旨之事耽擱不得。老臣正要進宮面圣,不如同行?”
玄色官袍在秋風中獵獵作響,他側身讓路的動作看似恭敬,實則將太子的去路堵得嚴嚴實實。
那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死死鎖住李承乾,仿佛要透過皮相看穿他心底的每一分盤算。
李承乾只覺一股無名火直沖腦門,看這架式是要押我回宮么?
他微昂頭,正要以儲君之威打壓長孫無忌的囂張氣焰,目光送遠恰看到京兆府的大門。
罷了,好心情都讓他給攪了,現(xiàn)在過去能給惠褒帶去的只有麻煩,沒有一點愉快。
李承乾暗暗地咬了咬牙,硬擠出一副不大好看的笑容:“舅父既如此說,那便請吧。”
看李承乾恭恭敬敬地朝著車馬大轎一伸手,長孫無忌挺了挺胸膛,笑道:“太子鑾駕豈是老臣能僭越的?殿下請登車,老臣騎馬隨行便是?!?/p>
北風卷起細碎的雪花,在兩人之間打著旋兒地飄舞。
太子的車駕緩緩啟動時,長孫無忌的坐騎恰好擋在京兆府方向的路口,那匹通體烏黑的駿馬噴著白氣,馬蹄不安地刨著青石板,仿佛也在為主人攔路。
李泰站在京兆府朱漆大門外的臺階上,玄色官服外罩著一件銀狐大氅。
他望著太子儀仗漸漸遠去,長孫無忌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屏障,始終橫亙在車駕與京兆府之間。
雪花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細小的水珠。
“二郎,”身旁的陸清捧著暖爐遞了過去。
李泰接過手爐,溫熱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卻化不開他眼底的寒意。
他的目光久久追隨著,那個逐漸消失在長街盡頭的身影。
太子的車駕已轉過街角,唯余鑾鈴的余音在風雪中若隱若現(xiàn)。
他唇角微揚,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聲音輕得仿佛自言自語:“若今日是我代太子送大軍出城,這長街之上,怕是要演一出‘偶遇儲君’的好戲了。”
陸清聞言心頭一緊,他剛剛覺得長孫無忌應該只是從這里路過,恰好遇到了太子儀仗而已。
聽李泰這么一說,好像長孫無忌是故意在這里堵著太子儀仗的。
太子儀仗不回宮卻往這邊來,長孫無忌定是懷疑坐在里面的人是魏王而非太子。
如果真的是魏王從車上下來,長孫無忌這般氣勢洶洶之態(tài),顯然定會是一場極度難堪的尷尬。
陸清正在心里檢討自已是不是太單純了,李泰忽然轉身,玄色大氅在雪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
“備馬,”李泰將手爐拋還給他,眼底閃過一絲銳利,“既然太子都去復旨了,我這個京兆尹,總該去向父皇稟報開印事宜?!?/p>
陸清接住手爐,他轉頭一個眼神,站在門口的侍衛(wèi)急忙跑去牽馬。
“二郎,”陸清快步跟上李泰的步伐,在門檻處壓低了聲音,“此時回宮,是否太早了些?”
他余光掃過衙署內往來官吏,聲音又低了幾分:“首日開印便早早離衙,恐怕會落人口實?!?/p>
李泰腳步微頓,指尖在鎏金門環(huán)上輕輕一叩,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他微微側首,檐角垂下的冰凌在陽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恰好掩去了他眼底翻涌的暗色。
修長的手指輕撫過官服上的銀線云紋,“怕什么落人口實,便是拼著這身官服不要……”忽而抬眸,眼中銳利乍現(xiàn),“我也不能看著有人欺我兄長,卻還要裝作無事發(fā)生。”
陸清抬眸,只見李泰那雙向來含笑的眉眼,此刻卻好似凝著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