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落在他人皮肉,淺是一段軼聞,深成一篇傳奇;
若是扎在自已身上,輕是一剎驚魂,重則半生夢魘。
他人之傷,縱深可見骨,不過茶余談資;已身之痛,僅破皮半分,難耐切膚之痛。
長孫無忌本想射出一支穿云利箭,將李承乾牢牢釘在東宮的方寸之地,讓他乖乖屈從于自已的擺布馴化。
豈料,那飛出的力道竟成了一柄失控的回旋鏢,兜轉(zhuǎn)間,反倒將他自已的兩個兒子卷入其中,生生拖進了這場漩渦。
反噬的力道之大,讓歷盡殺伐的長孫司空竟有些無法招架。
長孫無忌四肢冰冷、雙目赤紅,明明沒有人說話,他腦袋里卻是嗡嗡作響。
他滿心篤定,這屋內(nèi)伴讀必是墨恩無疑,萬沒料到竟是自已的兩個兒子。
這出憑空換人的戲碼,如兜頭潑來一盆冰水,直將他驚得呆立當場,大腦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逆子!”好半天他才喝問道:“你們怎么進宮來了?”
宮門不是城門,那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得來的。
長孫無忌當然沒問題,他隨時可以進宮,但他的這兩個兒子還沒有這個待遇。
他們要想進宮,除非皇帝或者太子召見他們,否則他們是進不了宮門的。
“哦”李世民笑呵呵地說道:“是朕下旨召他們給元昌做伴讀的,他們昨日便進宮了,怎么,輔機,你還不知道這事?”
確實不知道,長孫無忌十多個兒子,別說有兩個兩天沒見著的,就是死兩個,沒人匯報的話,沒有仨月他都想不起來。
長孫無忌聞言愣眉愣眼地轉(zhuǎn)頭,看向兩個逆子的身后。
長孫渙和長孫浚早就跪倒在地,不擋視線了,長孫無忌一眼看到,穿著蟒袍低頭躬身的李元昌。
剛剛心里還懷疑了一下,太子怎么跑到宜春宮來讀書了,卻原來這屋里的殿下不是太子李承乾,而是漢王李元昌。
給李元昌當伴讀?李元昌不是該在東宮“養(yǎng)傷”嗎?他這時候又讀的哪門子書?
長孫無忌滿心疑竇,正咂摸著不知該從何問起,李世民已笑呵呵地開了口:“元昌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也該收收心,正經(jīng)讀些書了。朕瞧著你這些日子一門心思撲在太子身上,自家兩位公子反倒沒空多顧,便把他們召進宮來,陪著元昌一同進學。”
“多謝陛……”長孫無忌抖開寬袍大袖,正欲躬身行個圓揖,話頭卻猛地被一陣踉蹌撞斷——房玄齡不知怎的,竟直直撞了過來。
房玄齡雙手還維持著向前拱的姿態(tài),像是要道賀,腳下卻仿佛拌了蒜,往前一挪便收不住勢,連帶著打了個趔趄,重重撞在長孫無忌身上。
長孫無忌氣鼓鼓地瞪著他,房玄齡卻不接他的目光,只低著頭細細撫平衣襟上的褶皺,嘴里喃喃自語。
“恭喜大司空了,進宮伴讀原是公子的福分,只是……怕要成了那些小黃門的催命符?!?/p>
房玄齡嘴角抿著一絲冷笑,想轉(zhuǎn)移話題可沒那么容易。
你謝個恩,前面的事就可以當作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了嗎?
不可能的,你可以裝作是忘記了,我可以提醒你,福安的尸首可還在門外停著呢。
不用誰提醒,長孫無忌也知道今天這關不好過了。
長孫無忌只覺后頸的冷汗順著衣領往下淌,黏得人發(fā)慌。
他們兩個在東宮鬧出了人命,這事說起來原本是可大可小。
往大里說,能扣你一頂大不敬的帽子,九族都得殺光重埋一遍。
往小里說,死的不過就是一個奴籍的小黃門而已,論價值勉強能和一只羊相當,連一個銅板都不用賠,哈哈笑兩聲就過去了。
再好的事,再容易的事,若是前面加上“原本”兩個字,剩下的也就只有遺憾了。
原本可大可小的事,硬生生被長孫無忌親自給擠兌到了只可大不可小的地步。
現(xiàn)在回想剛才在外面,皇帝一會兒說世家公子不死于市,一會兒說伴讀倒有幾分憨膽,話里話外都是在維護他們。
而自已則跟皇帝爭了個臉紅脖子粗,說什么都要置他們于死地。
現(xiàn)在可怎么辦?真按自已說的辦,那這兩個小畜生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不按自已說的辦,那自已的臉面可就丟得一點都剩不下了。
他眼珠飛快地轉(zhuǎn)著,腦子里像走馬燈似的過著法子。
求情?陛下早已擺出一副貓兒戲鼠般的神情,列著架子等看熱鬧呢,這時候求情有什么用?
再說求什么情?他兩個本身也沒有危險,就算自已想殺他們,陛下也不會同意的。
長孫無忌知道李世民就是在看自已的笑話,看自已怎么收場。
偏偏自已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收場,正急得如熱鍋螞蟻,忽覺眼前陣陣發(fā)黑,一股眩暈感順著天靈蓋往下壓。
他心頭猛地一動,若是此刻栽倒在地,裝個急癥突發(fā),好歹能先把眼前這關混過去。
他正暗自調(diào)整呼吸,預備著醞釀出幾分虛弱情態(tài),身后卻傳來房玄齡慢悠悠的聲音,“長孫司空這時候該不會犯羊角瘋吧?”
“你?”長孫無忌臉漲得紫紅,房玄齡只是輕輕笑了笑:“我只是看長孫司空的臉色不大好,擔心你而已?!?/p>
裝病這條路眼見著也行不通了,無奈只好咬牙硬挺了,舍得舍不得這出苦肉計也是必唱的了。
長孫無忌猛地轉(zhuǎn)過身,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兩個兒子。
“孽障!”長孫無忌胸腔里的怒火像是要炸開一般,連聲音都帶著咬牙切齒的狠勁:“兩個不知死活的畜生!”
他一腳狠狠跺在地上,青磚仿佛都震了三震,戟指怒喝:“在東宮行兇殺人,視王法如無物,你們簡直膽大包天!我長孫家的臉,都被你們這兩個小畜生丟盡了!”
罵人沒有越罵越解氣的,都是越罵越來氣,罵著罵著長孫無忌動了肝火,左右看看也沒找到什么順手的物件。
陳文見大司空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是在找什么,他便走上前,抱著個拂塵朝上拱手,笑呵呵地勸道:“大司空息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