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在硯臺里凝著溫潤光澤,剛寫就的詩箋還帶著紙香,混著殘留在空氣中的龍井余韻,書房里靜得能聽見窗外風(fēng)拂柳枝的輕響。
李承乾的指尖輕輕點在那句“恥向紅塵趨鬧市”上,眼底的暖意漸漸凝成寒冰,看來李恪說的沒錯,惠褒當真存了離京的心思。
“這首詩,寫的哪里是蘭花,分明是你自已的心思?!崩畛星ы?,語氣里沒有半分玩笑,“空谷棲身、不趨鬧市,你心里,是真想著離京歸隱吧?”
李泰握著筆的手一頓,眼底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強裝坦然地笑了笑:“皇兄多想了,不過是一時興起,隨手涂鴉罷了,哪里有什么深意?!?/p>
“是嗎?”李承乾目光低垂,盯著詩箋慢悠悠地說道:“那你倒是說說你這詩該如何解?你到底喜歡蘭花什么?”
“呵”李泰輕笑一聲,說道:“我愛它,瀟灑平生不邀寵,自潔自凈自清芬?!?/p>
好個瀟灑平生不邀寵,寵你還寵出錯來了,你就這么不屑、這么嫌棄,是嗎?
李承乾忽然抬眸,目光如刀剖開所有偽裝,“是為兄哪里對不起你,還是我李承乾不配讓你輔佐?是怕沾上爭嫡之禍,還是嫌皇城骯臟不愿留下?”
李泰微愣,他的確是故意向李承乾滲透他想離開的念頭,他想要離開也是需要時間的,他得向李承乾表個態(tài)。
得讓李承乾知道他會乖乖地走,不用拿他當對手。
他以為李承乾會裝作看不懂,等到自已提出要走的時候,他假裝挽留幾句便順水推舟了。
畢竟李承乾肯定是希望自已早早去封地就藩的,他只是為了維護重親情的好兄長形象,不能明著趕自已罷了。
就像這次我去昭陵的事也沒幾個人知道,東宮喜訊按理該是他去向阿娘報告的,他留在宮里赴宴,我替他走一趟,結(jié)果就差點沒回來。
所謂的青宮衛(wèi)死得一個不剩,從私養(yǎng)暗衛(wèi)到刺殺親王,說是秦勝一人所為,沒有審問、沒有對質(zhì)、沒有任何流程,直接給秦勝來了個狗決,瘋狂、殘忍、迅速、霸道、狠戾。
說這一切都跟太子沒有絲毫關(guān)系,我是沒長腦子,還是腦子被水泡爛了?
我一直在強調(diào)我沒有追查的意思,你卻直接斷了所有追查的方向,讓我根本沒有追查的空間。
沒想到自已還沒有明確地提出要走,李承乾竟一點不裝糊涂,還質(zhì)問他為何要走,該如何應(yīng)對?
李泰扯出一絲生硬的微笑,弱弱地說道:“誰說不愿意留下了?你這是在趕我走嗎?”
李承乾將詩箋推到他面前,指尖點著詩句,“你若不想走,為何會寫‘恥向紅塵趨鬧市’?若無心歸隱,又何來‘樂隨云影臥山林’?”
他語氣放緩,滿是真切,“李恪今天來東宮,已將你要請旨離京的話說了。我知道你從不是意氣用事之人,到底是為何,非要走不可?”
李泰沉默良久,端起茶盞卻沒喝,只是望著杯中晃動的茶影,緩緩嘆了口氣:“既然皇兄都知道了,我也不瞞你了?!?/p>
他放下茶盞,語氣帶著幾分無奈與通透:“我留在京中時間久了,難免有人會生出暗中攀附之心,到時候若有人借機生事,說我覬覦東宮之位,不僅會惹得父皇震怒,也會讓你我兄弟之間生出嫌隙。”
“更何況,”李泰看向李承乾,眼底滿是欣慰,“皇兄如今德才兼?zhèn)?,朝堂上下人心所向,早已能獨當一面。我留在京中也無裨益。去封地是名正言順的事,對父皇、對皇兄、對我自已,都是最好的結(jié)果。留下,才是真的不妥。”
李承乾聽得心頭一熱,又有些酸澀,他猛地起身,語氣堅定:“我不同意!你若是非要走,要么把我也帶上,你去封地為王,我做你的門客,討你一碗閑飯;要么,你就殺了我,我死了,自然就管不了你了?!?/p>
“皇兄!”李泰也站起身,又急又無奈,“你這是何苦?我去封地是兩全其美的事,你何必如此極端?”
“一家人就應(yīng)該在一起,兄弟如手足,手足能分兩地嗎?”李承乾望著他,目光灼灼,“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皇權(quán)律法,這些都是極重極重的,但是,這世上有八個人是比這些還重的,凡是跟這八個人有關(guān)的事,無論道德的鎖還是律法的繩,在我面前都不復(fù)存在?!?/p>
“你糊涂!”李泰伸手指向李承乾,李承乾猛地攥住他手腕,眼底赤紅如血,聲音有幾分沙啞地說道:“這八個人當中我最在意的一個,你知道是誰嗎?”
李泰知道他說的八個人是誰,就是他畫的全家福上的人,李世民以及他的七個嫡子女。
這八個人當中要說最在意的一個,任誰也得說是李世民,他輩分在那擺著呢,人家是爹。
“當然是”李泰話還沒說完,李承乾拉著他的手腕向下一沉,聲音也一沉,“是你呀。”
一句話說得李泰如遭雷擊,剛才是想走,現(xiàn)在是想逃了,要了親命了,兩世為人第一次面對這么熱忱的表白,表白的人居然是我親哥。
“皇兄?!崩钐┯昧昝撍氖郑碱^微皺地說道:“我豈不愿長留京中,相伴親人?我也是為了你好,才要走的?!?/p>
兩人正爭得難分難解,書房門突然被急促推開,趙德全臉色蒼白地闖了進來,躬身急稟:“太子殿下、魏王殿下!大事不好了!”
“慌什么?”李承乾強壓下心緒,沉聲道。
“昭陵……昭陵前夜遭大雨沖刷,一處山洞坍塌,外圍棧道全毀!”趙德全聲音發(fā)顫,“聽說死了不少守陵衛(wèi)士和工匠,陛下召二位殿下即刻進宮議事!”
李承乾和李泰對視一眼,皆是心頭一凜。
“知道了,速速備馬?!崩畛星愿酪宦暎w德全急忙一路小跑地沖出了門。
“你,”李泰湊近些,在李承乾耳邊輕聲問道:“你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