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染凝著宋玉,心里不由一忐忑。
他一直戴著面具,該不會真有什么苦衷吧?
今夜她邀他赴約助陣,倒害他成了眾矢之的……
宋詡卻不以為然笑了笑,“三弟說的也是,戴著戴著,竟也就習慣了?!?/p>
話落,他主動抬手拉開了腦后的系帶。
面具滑落,露出宋詡那張俊美如儔的臉。他笑起來姿態(tài)優(yōu)雅,五官端正如工筆雕刻,皮膚白皙,眸如曜石,帶著淡淡的病態(tài)美。
沈星染瞥了一眼,怔愣了下,心中不自覺輕嘆。
這樣的絕色,不風流可是浪費了這副好皮相。
只是她可不記得自己曾給過什么治疤祛痕的方子,而且她怎么覺得,看得越仔細,那張臉就似乎越違和……
就連他的表情,也似乎比常人僵硬了些。
瞧見宋詡的容貌,宴上不少世家貴女都露出了驚艷的眼神。
只是一想到宋詡過往那些事跡,卻又紛紛垂下了眼,心里掙扎萬分。
都說大皇子暴虐,可今日看來,怎么都不像呀……
寧貴妃盯著宋詡那張無懈可擊的臉,只得將心里的那抹疑慮壓了下去,“看來,顧二夫人這藥,確實是好用?!?/p>
慶帝呵呵笑了兩下,手里摩挲著那塊玄墨令,心情看起來極好,“這是好事,該記沈氏一功。來人,賞!”
沈星染不卑不亢福身,“多謝皇上?!?/p>
眼見一番挑撥反倒讓沈星染得了賞賜,寧貴妃執(zhí)起杯盞灌了幾杯酒。
隨著寧貴妃鎩羽而歸,絲竹琴音再起,宴會漸漸入尾聲。
沈星染牽著小蕊初走出宴廳,一路上不少與沈家交好的朝臣命婦上前道賀,她一一向人介紹蕊初。
沈蕊初聲音甜甜,天真爛漫的模樣,十分討喜。
不過短短路程,衣兜里便裝了琳瑯滿目的見面禮。
母女相視而笑。
她特意帶著蕊初繞路,是想向宋詡道一聲謝。
好不容易等到蕭義也推著宋詡出來,卻見安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匆匆迎上去。
不知對著宋詡說了什么,宋詡面沉如水,跟著她一同離開。
沈星染心里泛起隱隱不安,卻也只好作罷,“罷了,我們還是先回府吧?!?/p>
……
重華宮內(nèi)。
安皇后端坐主位,而宋詡就是跪在她右手邊。
帶著護甲的手指輕輕撫過宋詡那張俊美如儔的臉龐,安皇后熱淚盈眶,整個人不停地顫抖,嘴角卻噙著詭異的弧度。
“不愧是西蒙來的皮匠,竟能把我兒的臉皮修復得如此完美……”
細看那皮肉接合出,嚴絲合縫,與常人無異。
宋詡仿佛一尊沒有情緒的人偶,任由她的手在臉上來回折騰,直到她哭累了,笑夠了,興意闌珊地收回手。
“今夜本宮讓你別來,為何不聽?”
面對安皇后的質(zhì)問,宋詡垂眸答,“既然臉皮修好了,兒臣為何還要懼怕見人?”
“那本宮再問你,得了玄墨令,為何無故交給皇上?”
宋詡面不改色,“宋玉得父皇青眼,越發(fā)囂張,兒臣的腳‘痊愈’之前,理應(yīng)在父皇面前露個臉?!?/p>
“呵?!币宦暉o喜無怒的冷笑。
“我兒長大了,有主意了?!卑不屎箢D了一下,“這是好事。”
靜寂的寢間檀香縈繞,看著樸實無華的空間,卻是暗流涌動。
“既然你這么有主意,又與那沈氏這般合得來,那這個月的解藥,就先別領(lǐng)了,她不是跟陰婆婆相熟嘛,讓她找人給你治吧?!?/p>
此言一出,宋詡還沒說話,身后的蕭義卻變了臉色,“皇后娘娘……”
“你有意見?”
鳳眸掀起,蕭義瞬間如被一雙手攫住脖子。仿佛想起什么,當即屈膝跪下,生生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屬下不敢!”
安皇后瞥了默不作聲的宋詡一眼,漫不經(jīng)心一笑,“倒是個倔強的好孩子,不過你再有本事,也只能是本宮的孩兒。”
溫婉的眉眼彎彎,似一個慈靄的母親,“這次只是警告,記著,沒有本宮的允準,不得再自作主張?!?/p>
再毒的蛇,只要捏住他的七寸,都得給她乖乖盤著。
“多謝母后教誨?!?/p>
“什么時候想明白了,寫個懺悔書來換解藥?,F(xiàn)在,回去吧?!?/p>
……
漫漫宮道,悶雷隱隱作動。
宋詡轉(zhuǎn)著輪椅,蕭義緊跟其后。
“大皇子這又是何必呢!”
行至無人處,蕭義忍不住開口,“你是沒試過吧,咱們服的那種毒,發(fā)作起來如萬蟻噬心,生不如死啊!”
“大皇子還是回去跟皇后好好說一說軟話,想必她看在您這張臉上,會對你網(wǎng)開一面的!”
“蕭統(tǒng)領(lǐng)不必多言?!彼卧偼O履_步,抬手一掀,露出了顧謹年那張剛毅清俊的面容。
“當日她派人救我一命,我答應(yīng)為她所驅(qū)使,是君子一諾?!?/p>
“如今我為了私欲違背她的意思,讓自己身處險境,一旦被貴妃識破,首當其沖受害的就是她,她心里有氣發(fā)泄出來,亦是人之常情?!?/p>
蕭義為他語中的果決所折服,卻是不忍,“可將軍您當初也是受親人所害……”
顧謹年望著蒼穹之上無垠的冷月,“所以,我才更感激她伸出援手,讓我有機會站在這里,為死去的自己和兄弟們,報仇雪恨。”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被結(jié)發(fā)之人背棄又喪子的可憐女人。
一切,皆是選擇罷了。
“前幾日我讓你查的事,可有眉目?”
蕭義想了想,道,“咱們的人暗中去長青閣找過了,沒有瞧見顧津元那只纏枝蓮紋手鐲,我已經(jīng)催過他們了,大概明日會有消息……”
“算了,我親自去問她?!?/p>
沒有得到答案,他大概又要睜著眼睛到天明。
“可是毒發(fā)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你就不怕在她面前……”
然而,宋詡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暗的宮檐之間。
……
“母親,大皇子跟外頭傳聞的不一樣?!?/p>
走在靜謐無人的宮道上,小蕊初沒頭沒尾來了這么一句,沈星染一垂眼,就看見她笑盈盈望著自己,
她道,“這些日子女兒住在大皇子府,大皇子常常親自督促阿堯哥哥和女兒的功課,還常常一整夜待在書房,一點兒都不像個紈绔?!?/p>
沈星染猝然意識道,小蕊初這是想說,這個男人,值得她托付終身?
她抬手捏了捏小蕊初的臉頰,“你這鬼靈精,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數(shù)日不見,她的小臉蛋肉眼可見圓乎了些。
可見,她在大皇子府住得挺自在。
今日她因蘇玉朦的挑釁,陰差陽錯揭露了蕊初的身世,雖然可以為她正名,可還是太快了。
這么一來,寧遠侯夫婦都會以為蕊初身上留著顧家的血。
她想讓蕊初同她一起離開顧家,也就沒那么容易了。
這事兒,還得從恨蕊初入骨的顧津元身上想辦法……
“枝枝……”
剛閃過這么個念頭,身后便響起一個討人嫌的聲音。
沈星染還未轉(zhuǎn)身,就落入一個滿是酒氣的胸膛。
小蕊初大驚失色,剛要尖叫,就被顧津元一個陰鶩的眼神駭住。
“讓她滾,我有話跟你說?!鳖櫧蛟谏蛐侨径H低喃。
“阿初,你去找霜娘,到宮門口等我?!?/p>
“可是……”
沈星染生怕嚇著小蕊初,不敢用力掙開顧津元的一雙鐵臂,甚至還對著她一笑,極力安撫。
“聽母親的話,我們說幾句就出去?!?/p>
直到蕊初一步一回頭地走遠了,沈星染才沉下臉來。
“這可是皇宮,大哥不怕被人瞧見,明日在朝上參你一本?”
“我都為了你跪求皇上賜婚了,滿朝上下誰不知我對你的心思,還怕人瞧見不成?”顧津元向來自持穩(wěn)重,很少喝這么多酒。
此刻他目光迷離,鼻息湊在沈星染頸間,聞著女子熟悉的馨香,仿佛回到了從前相敬如賓,夫唱婦隨的日子。
沒次沈星染管著他時,他總覺得自己偽裝得太累。
可不知不覺,他早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存在,他不想承認,在邊境做下那件事的時候,他甚至為她猶豫過一瞬。
可是玉朦提出了兼祧兩房的想法。
他以為自己運籌帷幄,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失去她……
可今日那張他迫不及待想要公開的圣旨,卻狠狠將他的天真碾得稀碎!
他絕不相信,她是自愿嫁給宋詡那個色胚殘廢。
一定是那個色胚殘廢利用慶帝和安皇后,利用自己皇室子弟的身份逼迫她同意的!
“枝枝你瞧,那日在靈堂上你若直接答應(yīng)了兼祧一事,哪里還會有這么多的麻煩?”
酒意驅(qū)使,他聲音含糊,將整張臉埋入她頸間,似埋怨,也似呢喃,“如今圣旨已下,你讓我拿你怎么辦啊……”
“我怎么辦與你何干!”頸間一陣溫熱的濕潤,沈星染身體浮起戰(zhàn)栗。
可他卻得寸進尺,捏住她的下頜吻了下來。
沈星染急切撇開臉,顧津元的唇落在她臉頰上。
她急怒攻心,揚起手就要扇他,卻被扣住手腕,動彈不得。
熟悉的一幕再次重演,可沈星染知道,這里是皇宮,除非她大喊把人引來,否則不會有人來幫她。
可若別人發(fā)現(xiàn),她與宋詡的婚事或許會有變數(shù)……
“快放手,不然我喊人了!”她只能奮力掙扎,可男女力道懸殊,即便她會一些防身武功,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你喊吧!你喊啊!”
顧津元卻似豁出去般,“最好讓宋詡那廝瞧見這一幕,他怨你不守婦道,指不定就去請皇上收回旨意了,那該多好……”
“就算不嫁他,我也不會嫁你!”沈星染拼盡全力抬腳,狠狠踩在他靴上。
顧津元痛呼一聲,總算松了手臂。
沈星染被她勒得氣喘吁吁,背抵著宮墻劇烈吸氣,掏出手絹用力擦拭著被他碰過的地方。
這一動作又惹毛了他。
“你就這么討厭我?”他抬手按住她的胳膊,整個人壓了上去,目露猙獰,“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以前?我以前與你從未有過交集吧!”沈星染抓住他的語病,抬眼怒視他。
“明明我們連話都說不上幾句,你為何要癡纏于我?”
“這次回來,大哥的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很奇怪!”
她逼視顧津元,眸色銳利,“你這語氣,好像你就是我的夫君一樣?有時候我甚至會想,你到底是不是顧津元假扮的!”
“我、我怎么可能……”
“為了世子之位,為了大哥身上的赫赫戰(zhàn)功?”沈星染故作沉吟,審視著他,“還是說,為了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字字句句戳著眼前人的肺管子。
顧津元好像被針扎了一下,瞬間清醒過來,連連倒退幾步。
“你到底在胡說什么!?”
他決不能承認……
這可是欺君之罪,當誅九族!
沈星染若是能原諒他也就罷了,可萬一她不肯原諒自己,反而告訴宋詡和安皇后。
那么,自己的坦白只會變成她攻訐自己的利器,徹底毀了顧家,將寧遠侯府送入萬劫不復之地!
他冷靜下來,酒似乎也醒了不少,“弟妹,二弟已經(jīng)死了!你就算再傷心,也不該說這些蠢話!”
兩人終于拉開距離,沈星染暗暗吁了口氣,看著他東張西望,生怕被人聽見,急于撇清的模樣,心里冷笑,面上做出凄涼憤懣之狀。
“你們兄弟二人面容一樣,實在很容易叫人誤會。大哥若不想害了顧家,就別再纏著我,你們既不喜歡蕊初,我也會帶著她一同離開,絕不會留她在顧家礙你們的眼?!?/p>
沈星染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她步履極快,直到逃離顧津元的視線,攥握成拳的雙手還在隱隱顫抖。
夜晚的宮道寒風凜冽,可頸間的濕熱感卻揮之不去,攪弄她的胃,一陣比一陣猛烈的惡心翻涌而上。
“嘔——”
沈星染再也忍不住扶著墻大吐特吐。
膽汁和眼淚都吐出來,她才覺得舒服了些。
忽然,一個狐裘輕搭在她的肩頭。
她猛地轉(zhuǎn)頭,映入眼簾的是那張熟悉的臉龐。
可來人眉宇間的英氣和山澗般的清冽氣息,卻與顧津元全然不同。
“你怎么來了?”
這可是皇宮!
話落她抬袖掩唇,羞于讓人見到這樣狼狽的自己。
顧謹年不容分說用狐裘裹住她纖瘦的肩膀,“我送你出宮?!?/p>
他預料到顧津元的性子定會在宴后糾纏她,沒想到,還是來晚了。
沈星染沒有矯情拒絕,卻也怕被人瞧見,始終與他保持著一臂的距離。
在寧遠侯府被人撞見,他還能假扮顧津元蒙混過去,可今夜她與宋詡的婚事已然公開,再讓人瞧見她與他糾纏不休,于她不利。
顧謹年看著女子雙手交疊,儀態(tài)端莊走在漫長的宮道上,明明寒風凜凜,可她面色平靜堅韌,眸間清澈如星,沒有一絲一毫的示弱。
這就是世家嫡女的教養(yǎng)。
收斂眼底的一抹贊許,斟酌片刻,他悠悠開口。
“你妝匣下藏著的那只蓮紋手鐲,是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