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盈并未直接返回桃花源。心中那份難以完全割舍的牽掛,驅(qū)使著他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一路西行,前往那片他曾經(jīng)縱橫捭闔,如今由三弟劉如意鎮(zhèn)守的廣袤土地——西域與涼州。
趙王府邸,坐落于姑臧城深處,雖依舊威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暮氣與沉寂。自長安傳來漢文帝劉恒駕崩的消息后,原本身體硬朗、威震西陲的趙王劉如意,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精氣神。
他不再巡邊,不再操練兵馬,甚至很少進食,只是整日將自己關在布滿兵器和地圖的書房中,對著墻上那幅早已泛黃的畫像發(fā)呆——那是他當年命畫師精心臨摹的,兄長劉盈年輕時的英姿。
“王爺,府外有故人求見?!?/p>
一名親衛(wèi)小心翼翼地稟報,打破了滿室的死寂。
“故人?”
劉如意渾濁的眼神動了一下,聲音沙啞,“何等模樣?”
親衛(wèi)回想了一下,恭敬答道:“回王爺,是個……很年輕的男子,樣貌……樣貌竟與王爺房中高掛的那幅畫像,有七八分神似!”
劉如意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與畫像神似?年輕人?難道是……皇兄的后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涌上心頭,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揮手,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快!快請!不!本王親自去迎!爾等務必恭敬,不得有絲毫怠慢!”
他掙扎著起身,在侍從的攙下快步走向府門。
當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映入眼簾時,劉如意整個人如遭雷擊,僵立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來人負手而立,面容俊朗,眼神深邃,嘴角那抹淡然的笑意,與他記憶中皇兄劉盈的形象完美重合,只是……為何如此年輕?
“都退下!沒有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院百步!”
劉如意幾乎是嘶吼著下令,屏退了所有護衛(wèi)仆從。庭院中,只剩下兄弟二人,相對無言。
良久,劉如意才顫抖著開口,聲音哽咽:“皇兄……真……真的是您?您……您怎么……”
劉盈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弟弟那因激動和虛弱而微微顫抖的肩膀,扶著他回到書房坐下。
他親自斟滿兩杯酒,將一杯推到劉如意面前。
“來看看你。”
劉盈的聲音溫和,“這些年,辛苦你了。獨自鎮(zhèn)守這西陲絕域,威震諸胡,令其不敢南顧,保我大漢西線安寧。只是……苦了你,再未踏足中原一步。”
劉如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烈酒灼喉,卻比不上他心中的苦澀與感慨:“臣弟不苦!這是臣弟對皇兄,對四弟的承諾!只是……四弟他也……”
提到劉恒,他的眼圈又紅了。
劉盈沉默片刻,也將杯中酒飲盡,緩緩道:“恒弟走得安詳,我送了他最后一程?!?/p>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平淡卻帶著一種決絕:“只是,經(jīng)此一事,我已決定,不再干涉大漢朝廷任何事務了?!?/p>
“什么?”
劉如意聞言,手中的酒杯險些滑落,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兄長,“皇兄!為何?可是朝中出了什么變故?還是有人對您不敬?”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有人逼迫兄長。
劉盈看著弟弟關切的眼神,心中嘆息,便將那日未央宮外,與新帝劉啟沖突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劉如意。
劉如意聽完,先是震驚,隨即勃然大怒:“劉啟那小畜生!他怎敢如此!老四……老四那樣一個仁厚念舊的人,怎么會……怎么會養(yǎng)出如此狼心狗肺、刻薄寡恩的兒子?!”
他氣得渾身發(fā)抖,獨臂緊緊握拳,仿佛要立刻提兵殺回長安問罪。
劉盈卻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語氣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淡漠。
“罷了。大漢有劉啟這般果決甚至有些酷烈的君主,未必是壞事。至少,可保一時強勢,不受外侮。只是,于我而言,于這骨肉親情而言……倒是讓我能徹底割舍,再無掛礙了?!?/p>
他望向窗外西垂的落日,聲音悠遠:“如意,你看這王朝興替,如同日月輪轉(zhuǎn),乃是天道。世間,從無長盛不衰的王朝。即便我擁有無盡壽命,永世守護,又豈能逆天而行,讓劉姓江山萬世一系?終究,會有氣數(shù)已盡的一天?!?/p>
劉如意聽著兄長這番話,沉默了。
他一生征戰(zhàn),鎮(zhèn)守邊關,所為無非是忠君愛國,保全兄弟情誼,守護這片江山。
可若這江山終將易主,他們這一輩人的犧牲與堅守,究竟是為了什么?
多少次,他遙望東方,思念故土,渴望回到長安,與兄弟們團聚,卻因記著兄長的叮囑,強忍著留在這苦寒之地。
一種巨大的虛無感和悲涼,籠罩了他的心頭。
看著弟弟眼中閃過的迷茫與痛苦,劉盈并未動怒,反而再次為他斟滿酒杯,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篤定的力量:
“不必迷茫,如意。你且想想,若按原本命途,你不過是史書上寥寥幾筆,甚至可能背負污名的短命趙王。而如今呢?”
劉盈的目光銳利起來:“你,劉如意,是大漢的趙王!是威震西域、令胡人聞風喪膽的邊塞戰(zhàn)神!你的名字,將與這片你守護的土地一起,銘刻在青史之上!受后世敬仰!”
“哪怕千百年后,此地再生波瀾,有人妄圖分裂。但只要后世子孫翻開史書,看到你趙王劉如意曾在此地平定諸胡、設立郡縣、推行王化,他們便有了收復故土、維護一統(tǒng)的煌煌法理!你的存在,你在這里流下的每一滴血汗,都將成為未來華夏版圖不可分割的鐵證!這,難道不是比你個人一時的榮辱得失,更有意義么?”
“名留青史……法理……”
劉如意喃喃重復著這兩個詞,眼中的迷茫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明亮光芒。
他回想起自己金戈鐵馬的歲月,想起羌氐臣服時的場面,想起絲路商旅往來不絕的繁榮……原來,他守護的,不僅僅是劉家的江山,更是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文明與未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劉如意忽然放聲大笑,笑聲暢快淋漓,充滿了釋然與滿足,“皇兄!我明白了!我劉如意這一生,值了!值了??!”
笑聲漸歇,他舉起酒杯,對著劉盈,也對著那無形的青史,朗聲道:“皇兄!臣弟……先行一步!在下面,等著您和四弟……再來與我……飲酒!”
說罷,他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隨后緩緩靠在椅背上,嘴角帶著一抹心滿意足、了無遺憾的笑容,溘然長逝。
探望過三弟,親手為他合上雙眼后,劉盈悄然離開了姑臧城。
他心中最后一絲與當世大漢的牽絆,也隨著劉如意的離世而徹底斬斷。
回到武陵深山,他啟動了桃花源最終的隱匿機關。
龐大的陣法運轉(zhuǎn),云霧升騰,將那處通往世外的入口徹底掩蓋、封閉,從此再無人能尋其蹤跡。
桃花源,真正成為了只存在于傳說和詩詞中的絕唱。
自此,劉盈與他所匯聚的這群跨越時空的精英,徹底消失于歷史的長河之中。
他們不再輕易介入王朝興替,只在某些至關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或許會有驚才絕艷、思想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天縱奇才”曇花一現(xiàn)。
一如唐初,那位生卒年不詳、卻能屢獻奇策、仿佛能窺探天機的袁天罡。
一如元末明初,那位輔佐朱元璋定鼎天下、留下“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tǒng)江山劉伯溫”美譽,卻在功成名就后飄然遠引、令雄猜的朱元璋遍尋不得、只得在史書上給他留下個“抑郁而終”潦草結(jié)局的劉伯溫。
這些人,或許都曾與那神秘的桃花源,有過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桃花源內(nèi),歲月靜好,卻又并非完全停滯。
劉盈穩(wěn)坐中樞,目光卻已穿越了數(shù)百年的時空。
身邊總有人問他:“首領,大明之后,是否就能迎來真正的太平盛世?我們是否可以出山,重現(xiàn)華夏榮光?”
劉盈望著東方,目光冰冷而堅定,他緩緩搖頭,聲音傳遍整個桃源:
“不。傳我命令,桃源閉關,至少五百年!”
“這五百年間,所有人,給我磨礪好武藝,鉆研好戰(zhàn)法,掌握好知識!”
“待我等再次出山之日,不為改朝換代,不為封侯拜相,只為一件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攢了數(shù)百年的怒火與決絕:
“將倭寇,將那些膽敢踐踏我神州大地的侵略者,徹底、干凈地……趕出中原!”
“吼——!”
桃源之內(nèi),響應之聲震天動地!
無論是昔日的王侯將相,還是流落此地的穿越者,此刻皆同仇敵愾!
劉盈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決然:“這一次,哪怕承受時空反噬,蟲洞崩裂,我也定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歷史的帷幕,在這一刻緩緩落下。
一個時代徹底結(jié)束,而另一個跨越數(shù)百年的守護與復仇的誓言,則在寂靜的桃源深處,悄然埋下了種子。
他們將在漫長的等待與準備中,靜候那個需要他們挺身而出、挽狂瀾于既倒的時刻到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