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燈籠一收,鄉(xiāng)村的年味兒像退潮般漸漸散去。田埂上又出現(xiàn)了送糞的莊稼人,扁擔在他們的肩頭吱呀作響。
空氣里還飄著淡淡的硝煙味,那是除夕夜鞭炮留下的記憶,如今已被初春的寒風稀釋的若有若無。只等驚蟄的雷聲一響,這片沉睡了一冬的黃土高原,便要迎來新一輪的繁忙。
誰也沒想到,正月十八這一天,王滿銀竟然突然回到了罐子村。更讓人吃驚的是,他身后還跟著個說話,嘰里咕嚕的外路女人。
王滿銀對愣在原地的妻子孫蘭花解釋,這是他在外面做買賣認識的合作伙伴,是從羊城來的大客商。他說這話時,眼睛閃爍著游移不定的光,手指不自覺的捻著皺巴巴的衣角。
那個“南洋女人”倒是自來熟,沖著孫蘭花笑嘻嘻的說了一連串話??蓪O蘭花卻一個字也沒聽懂,只覺得那聲調軟綿綿的,像是羊在咩咩叫似的。她注意到女人涂著鮮紅的指甲油,在搖動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刺眼。
大咧咧的孫蘭花壓根沒往別處想,反倒為能招待這樣體面的客人而感到榮幸。她忙不迭的翻出過年時,剩下的瓜子、紅棗,熱情地招呼著丈夫和這位遠道而來的女賓。窯洞的土墻上,去年貼的窗花已經(jīng)褪色,角落里蜘蛛網(wǎng)在微風中輕輕顫動。
貓蛋和狗蛋興奮的像是又過了一次年,“南洋女人”從提包里抓出大把的奶糖,嘩啦啦灑在炕席上,惹得兩個孩子眼睛發(fā)亮。
王滿銀得意的教孩子們喊阿姨,雖然娃娃們根本聽不懂這位“阿姨”在說什么。王滿銀臉上洋溢著久違的神氣,仿佛這幾個月的漂泊終于換來了一點值得炫耀的資本。
王滿銀帶回個外露女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罐子村。大人娃娃們輪番涌進孫蘭花家那口破窯洞,像看夕陽景似的打量著這個說話像綿羊叫喚的女人。窯洞里的空氣一時間變得有些渾濁,混合著汗味、煙味、和那個女人身上陌生的香水味。
等看夠了,稀奇村里那些精明人互相遞著眼色,嘴角掛著心照不宣的笑。也有人嘖嘖稱奇,對王滿銀這個二流子生出幾分“佩服”,沒想到這個家伙還真是有兩下子,居然從外面拐帶回來個洋氣女人。
孫蘭花自然成了全村人同情的對象,可這個遲鈍的女人完全沒覺察到這些。
家里空前的熱鬧,反而讓她很高興,覺得丈夫在村子里總算是長了臉,連帶著她和孩子們也跟著沾光。他甚至在心里盤算著,等開春了,要把窯洞重新粉刷一遍。
直到晚上準備睡覺時,孫蘭花才真正犯了愁,她把丈夫拉到院子里,小聲商量著,該把這位貴客安置在哪里。初春的夜風還很刺骨,月光把夫妻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長。家里就這一孔窯洞,借宿吧,體面人家根本不敢開口,窮苦人家又怕怠慢委屈了客人。
誰知道王滿銀居然滿不在乎的一揮手,開口道:
“借什么借?就睡咱家炕上了!”
孫蘭花心里咯噔了一聲,幾個月沒見到丈夫,今晚本該是她最珍貴的時光啊,睡個外人這算是怎么回事?她怯生生的問道:
“那……那你睡哪?”
“我當然也睡家里啊!”王滿銀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妻子。
“可是……”
“可是什么?”
孫蘭花心里像是堵了團棉花,卻也只能默默忍受。院子里的老槐樹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是在為她嘆息。
晚上睡覺時,孫蘭花還盼著這位體面的客人能主動推辭,誰知那女人竟然心安理得的躺在了她鋪好的被褥里。
最后就只好這樣安排,“南洋女人”睡在炕頭,中間隔著兩個孩子,孫蘭花挨著孩子,王滿銀睡在最外面的窗根下,這個安排看上去倒也“合情合理”。
風一滅,孫蘭花躺在被窩里,胸口像是被塞了把豬鬃毛,刺的她這個難受。她多想鉆進丈夫的被窩,可羞恥心讓她連翻身都不敢。
炕頭睡這個外人稍微有點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黑暗中,這個原本讓她感到榮幸的“貴客”,突然就變成了攪亂她團圓夜的勾命鬼。
一滴眼淚悄悄滑進枕頭里,她開始恨起這個外露女人來。窯洞外野貓的叫聲凄厲而悠長,像是在為這個不平靜的夜晚伴奏。
前半夜,孫蘭花在炕上翻來復去,胸口堵得發(fā)慌。直到后半夜,疲憊終于壓過了心頭的煩亂,她迷迷糊糊睡著了,卻還能聽到自己出眾的呼吸聲。
突然,沉睡中的孫蘭花覺得腳踝像是被什么東西蹭了一下。她渾身一緊,在黑暗中微微睜開眼,只見丈夫光著身子像條野狗似的,正從她腳邊往炕頭的方向爬去。
這一刻,即便是再遲鈍的孫蘭花,此刻也明白了什么。她猛地抬腳,狠狠踹向那個爬行的身影。王滿銀吃痛慌忙調轉身子,灰溜溜地鉆回了自己的被窩。
不一會兒,一只試探的手悄悄地伸進孫蘭花的被窩,想要討好她。孫蘭花毫不猶豫的伸出指甲,在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那只手像被馬蜂蟄了似的,猛地縮了回去。
這一夜,格外的漫長。孫蘭花強忍著淚水,直到窗戶紙透出朦朧的亮光。第一聲雞鳴穿過晨霧,像是在呼喚黎明。
孫蘭花立刻起身穿好衣服,沒等孩子們醒來,就獨自溜下炕,輕輕推門走了出去。
晨霧彌漫的村道上,這個受傷的女人像頭被激怒的母牛,幾乎是跑著沖出了還在沉睡的罐子村,朝著石圪節(jié)公社的方向奔去。
她要去公家告發(fā)那個不要臉的“南洋女人”!路旁的枯草掛滿了露珠,打濕了她的褲腳,但她渾然不覺。
自從徐治功被撤職查辦,原本的副主任劉根民,也就是孫少安曾經(jīng)高小時的童裝,他被火線提拔,坐上了公社主任的位置。
徐治功的前車之鑒讓劉根民深刻的意識到,坐在這個位置上,絕不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必須時刻端正態(tài)度,腳踏實地。
因此,當孫蘭花紅著眼眶,語無倫次地跑來控訴時,劉根民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神情嚴肅地聽完了孫蘭花,帶著哭腔的敘述,越聽眉頭皺的越緊。
這還了得?!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這種外露女人,跑到罐子村干這種傷風敗俗的勾當,簡直就是無法無天啊!
“太不像話了,簡直是我們咱們公社的風氣!”
劉根民被氣得猛地一拍桌子,當即讓人叫來了公社的民兵隊長,語氣斬釘截鐵的說道:
“你立刻帶幾個人去罐子村,把王滿銀和那個什么“南洋女人”都給我捆到公社來!這種事情,必須嚴肅處理!”
孫蘭花一聽,頓時慌了神,她一把拉住劉根民的衣袖,聲音都變了調:
“劉主任!你……你怎么連我男神也綁啊?我是來讓你們幫我把那個女人趕走的呀!”
劉根民看著眼前這個糊涂到家的女人,差點氣的背過氣去。他強壓著怒火,耐著性子解釋道:
“蘭花同志!這已經(jīng)不是那一個女人的問題了!一個巴掌拍的響嗎?你男人王滿銀要是行得端坐得正,那個女人能賴在你們家炕上?這就是一對奸夫淫婦,必須一起處理,讓他們都受到應有的懲罰!”
“不……不告了!我不告了!”
孫蘭花徹底慌了手腳,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她只是想趕走那個外露女人,從來也沒想過把自家男人也送進去,幾年前,王滿銀勞改的經(jīng)歷讓她至今還后怕。
“我這就回家,我不告了!”孫蘭花一邊說著一邊慌,不擇路的就要往門外跑。
“站??!”
劉根民厲聲喝住了她,然后語氣嚴肅的呵斥道:
“現(xiàn)在不是你說了算的時候!這件事既然鬧到了公社,就必須按規(guī)矩辦!你放心,組織上會還你一個公道的!”
孫蘭花此時哪還聽得進去,他腦子里一團亂麻,只知道拼命搖頭,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最終還是掙脫開跌跌撞撞地朝著罐子村的方向跑去。
劉根民看著孫蘭花倉惶的背影,無奈的搖了搖頭。他心里清楚,這件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孫蘭花想不想告的問題了,既然已經(jīng)被捅到了公社,就必須有個明確的結果。
若是徐治功還在任,或許會嫌這種家長里短的破事麻煩,敷衍了事。但他劉根民新官上任,正需要燒幾把火來樹立威信,展示自己雷厲風行、秉公辦事的作風。
更何況,孫蘭花是自己老同學孫少安的大姐。孫少安,如今傷殘在身,家里一團亂麻,恐怕無暇顧及這個糊涂的姐姐。于公于私,他劉根民都必須站出來,狠狠整治這對不知廉恥的狗男女,既是整頓風氣,也是拉這個深陷泥潭的可憐女人一把。
劉根民這邊才剛把民兵派出去,罐子村那邊卻已經(jīng)是風云突變。
孫蘭花失魂落魄地跑回家,一推門,就看見王滿銀和那個“南洋女人”竟還摟在一個被窩里,睡得正香。
這副不背著人的旁若無人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徹底扎進了孫蘭花本就千瘡百孔的心,他最后一點猶豫和期盼,在這一刻灰飛煙滅。
她沒有哭鬧,甚至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是默默地退了出來。孫蘭花先是將懵懂的貓蛋和狗蛋打發(fā)去了外婆家,然后像個游魂似的,在屋里轉了一圈,最終在壁櫥的角落里,翻出了王滿銀早年賣剩下的幾包耗子藥。
孫蘭花看也沒看,隨手抓了兩包揣進懷里,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再也算不上家的地方。院子里,幾只麻雀在啄食昨晚灑落的瓜子殼,對即將發(fā)生的悲劇一無所知。
當劉根民帶著民兵匆匆趕到時,王滿銀和那個女人正坐在灶臺旁,旁若無人地吃著早飯。灶膛的火苗跳躍著,映著兩張心安理得的臉。
劉根民被氣的臉色鐵青,一聲令下,幾個民兵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去,不由分說地將這對狗男女反擰胳膊,用麻繩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
王滿銀被嚇得面如土色,連聲求饒;那個“南洋女人”更是尖聲掙扎,嘴里嘰里呱啦的喊著誰也聽不懂的粵語。
八十年代的黃土高原,道德風尚仍如凍土般堅硬。莫說王滿銀這般明目張膽將野女人領回自家炕頭,便是城里青年男女在舞廳里摟著跳交際舞,若是被哪個積極分子看到,轉眼就能變成蹲班房的罪證。
那時節(jié)城里有個風頭正勁的男演員,演的電影剛得了文化部優(yōu)秀青年創(chuàng)作獎,要知道,這獎自打新中國成立統(tǒng)共才頒發(fā)過兩回,足可見其含金量。
那后生長的劍眉星目,本是前途似錦的人物。偏生某個深夜,他與幾個朋友在家中拉著窗簾跳貼面舞,被鄰居隔著窗縫瞧見了。
不出三日,這年輕后生便成了萬人唾棄的“大流氓”,被判了四年牢獄。好好一個金鳳凰,轉眼就成了落毛雞。
如今,王滿銀這般作為,簡直是將眾人的臉面踩在地上碾。莫說孫蘭花這般苦主,親自告到公社,便是罐子村,便是哪個老漢看不順眼,往公社遞張狀紙也夠他喝一壺的。
這個二流子倒好,非但不藏著掖著,反倒像得了狀元游街似的,恨不得敲鑼打鼓,讓全村人都來瞧他的“南洋女人”。
劉根民帶著民兵闖進院門時,王滿銀正端著碗糊糊粥給那女人喂飯,嘴角還掛著得意的笑容。在瞧見民兵手里的麻繩,他手里的粗瓷碗“哐當”一聲摔在地上,黃澄澄的糊糊粥濺了那女人一褲腳。
“捆上!”
劉根民一聲令下,幾個壯士后生如狼似虎地撲上來。“那南洋女人”尖叫著往外沖,畢竟這些年投機倒把都有經(jīng)驗了,結果卻被一個民兵一把扯住燙卷的頭發(fā),疼得她嘰里咕嚕的亂罵。
有個后生嫌他吵鬧,順手抓了塊抹布塞進她嘴里,那抹布上還沾著昨天宰雞時留下的血沫子。
王滿銀被反剪雙手捆成了個粽子,他扯著嗓子大聲喊道:
“蘭花呢?蘭花,你倒是出來說句話呀,你男人要被抓走了!”
王滿銀這時候倒想起他的憨婆娘了,可惜他的那個憨婆娘此刻正揣著耗子藥,在結冰的東拉河畔徘徊,河面的冰裂開細紋,像極了她當年嫁過來時,王滿銀給她扯了那塊紅蓋頭。
村里人擠在院墻外看熱鬧,有個婆姨突然啐了一口,大聲道:
“該,讓他不要臉的瞎得瑟!”
這句話像是顆火星子,瞬間點燃了眾人的唾沫星子。唯有老支書蹲在磨盤上悶頭抽煙,煙霧繚繞中想起王滿銀他爹臨終前的托付,不禁重重嘆了口氣。
孫少平拎著扁擔沖進王滿銀家那孔破窯洞時,只看見一片狼藉??簧系谋蝗炝鑱y地堆著,地上還散落著幾顆未拆的奶糖,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光。空氣中還殘留著那股刺鼻的香水味,混合著塵土的氣息,令人作嘔。
“姐!姐!”少平的聲音在空蕩的窯洞里回蕩,卻沒有任何回應。
他正心急如焚,隔壁的張老漢聞聲探進頭來,見狀嘆了口氣:“是少平啊…別找了,你姐夫和那女人,一早讓公社的民兵捆走了!”
可孫少平這時候哪還顧得上理會這些。他的目光掃過炕頭那個空了一半的壁櫥,心里咯噔一下——那是大姐常放重要物什的地方。“張伯,可見著我大姐了?”
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有人說看見蘭花往東頭去了,有人說像是往西邊走了。正當少平急得要發(fā)瘋時,一個在河邊洗衣服回來的婦人突然想起什么,拍著大腿說:“我瞧見蘭花往河灣那邊去了!一個人,低著頭,走得可慢...”
“什么時候的事?”少平一把抓住婦人的胳膊。
“得有個把時辰了...”
孫少平心里一驚,渾身的血都涼了半截。他想起大姐平日里溫柔卻倔強的性子,想起她這些年在王滿銀身上受的委屈,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纏繞上心頭。
“壞了!”他扔下扁擔,像頭發(fā)瘋的豹子般沖出窯洞,跌跌撞撞地朝著河灣方向跑去。
村里的鄉(xiāng)親們見狀,也都慌了神。孫蘭花平日里待人厚道,誰家有個難處她都愿意搭把手。如今見她遭此大難,眾人哪能坐視不管?
“快!都去找找!”張老漢一跺腳,率先跟了上去。
于是,罐子村的男男女女,老的少的,自發(fā)地組成了一支搜尋的隊伍。人們沿著村道呼喊著:“蘭花——”“孫家妹子——”,驚起了河灘上一群覓食的麻雀。
初春的河灣還是一片蕭索。解凍不久的東拉河水泛著渾濁的土黃色,冷冷地流淌著。岸邊的柳樹剛剛抽出嫩芽,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孫少平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河灘上奔跑,尖銳的碎石硌得腳生疼,他卻渾然不覺。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河面,生怕在那渾濁的流水中看到最不愿看到的景象。
“大姐——!”他的喊聲在空曠的河灣里回蕩,帶著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