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妹二人一路小跑，來到了縣高中門口，正要進去，誰知道卻被門衛(wèi)給攔住了。田曉霞是本校的學(xué)生讓進，至于田潤葉則是不讓進。人家給出的理由很充分：

　　“今天縣高中不對外開放，要開大會，處理違紀學(xué)生?！?/p>

　　為什么會這么做，其實原因很簡單，學(xué)校也是要臉的，在縣高中這樣的重點學(xué)校，學(xué)生中出了個小偷，這本身就不是什么值得四處張揚的事兒，家丑還不可外揚呢。

　　田潤葉此時急得直跺腳，對著門衛(wèi)嚷嚷道：

　　“我是城關(guān)小學(xué)的老師，有急事找你們校長！”

　　門衛(wèi)有些狐疑的打量著田潤葉剛才哭紅的腫眼泡，隨口應(yīng)付道：

　　“校長正忙著呢，怕是沒工夫接待你。”

　　三人正僵持著，身后突然傳來汽車停下的聲音，回過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輛吉普，然后就見田福軍的助手小張從車上下來。

　　小張作為田福軍的身邊人，對于他女兒甚至是侄女并不陌生，他上前跟門衛(wèi)交涉道：

　　“讓她們進去吧，田主任派我過來，就是專程來處理這件事情的?！?/p>

　　門衛(wèi)這才打開了大門，至于田曉霞和田潤葉則是跟著小張上了車，車子直接朝著校辦公區(qū)駛?cè)ァＬ餄櫲~忍不住對小張問道：

　　“張哥，二爸……二爸他已經(jīng)知道了？”

　　小張微微頷首，一邊開車一邊對二人解釋道：

　　“縣高中的校長今天一大早就把電話打到了縣里，通報學(xué)校抓了個小偷的事，說是雙水村孫玉厚的兒子。

　　你二爸知道后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和校方正在溝通這件事情，我臨時有事，所以才后到的?！?/p>

　　田曉霞和田潤葉都聽徐愛云講述過玉厚叔救過田福軍一命的事情，所以對孫少平這么緊張，她倆絲毫不感覺到意外。

　　吉普車開到了縣高中辦公區(qū)的窯洞前停下了，田潤葉剛從車上下來，就看見二爸正和縣高中的校長在窯洞門口說話，她的高中就是在這所學(xué)校讀的，所以二人對于她來說并不陌生。

　　校長此時滿臉堆笑，至于二爸卻表情有些嚴肅，怕是也意識到了孫少平問題的棘手，最主要的是不好自證清白?。?/p>

　　田曉霞先跑到了父親田福軍的面前，挽著他胳膊說道：

　　“爸，孫少平是被冤枉的，那錢和糧票是我姐給他的?！?/p>

　　田福軍明顯愣了一下，他看向田潤葉的眼神有些復(fù)雜，因為侄女的佐證怕是要讓身邊的很多人跳腳，首先就是自家媳婦兒，她熱心腸的幫著田潤葉介紹對象，這件事情傳出去，男方那邊難免會有想法。

　　再一個就是自己大哥，文化水平不高的他，對于孫玉厚一家是一百個看不上，只因為他家是雙水村里出了名的苦哈哈。他要是知道閨女背地里拿錢幫襯孫家，天知道他會做出什么過火的事情。

　　不過田潤葉勇于承擔自己責任的做法，還是讓田福軍有些贊賞，他開口問道：

　　“潤葉，說說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所有的顧慮和猶豫在這一刻對于田潤葉來說，都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當務(wù)之急是把孫少平從禁閉室里撈出來，她挺直了腰桿，聲音清晰的大聲說道：

　　“二爸，錢和糧票是我給少平的，我拜托他捎給少安哥補貼家用的。”

　　校長此時眉頭一皺，孫少平是當著眾人的面被人贓并獲的，而且經(jīng)過詢問也沒有為自己進行辯駁?，F(xiàn)在過了一夜，突然來個人給他作證，這還說服不了他。他看向田福軍，說道：

　　“田主任，這事兒你怎么看？”

　　面對校長踢來的皮球，田福軍心中暗罵了一句老狐貍，隨即對田潤葉問道：

　　“潤葉，你說錢和糧票是你給的，這件事情你能證明嗎？”

　　田潤葉從隨身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小本子，翻開后遞給二爸，然后說道：

　　“二爸，這上面是我的工資條和糧票領(lǐng)取記錄。您也知道我平時多是住在學(xué)校宿舍，那地方人多眼雜。

　　所以每次當月發(fā)了工資和糧票，我都會把上面的編號記錄在小本子上面，以防止丟了找不到。

　　這些錢和糧票，我攢了整整半年，每一張我都記下了編號。學(xué)?？梢园褟纳倨侥抢锼训降腻X和糧票拿來對質(zhì)，到時候一切自然清楚?！?/p>

　　田福軍把目光看向了校長，校長干笑了兩聲，回道：

　　“昨天錢和糧票找到后，就第一時間還給候玉英同學(xué)了，畢竟這是她借來吃飯用的?！?/p>

　　田福軍輕哼了一聲，田潤葉拿出來的證據(jù)給了他十足的底氣。他沉聲道：

　　“那就把候玉英同學(xué)也請過來對質(zhì)吧，相信才過了一夜，她總不至于把錢和糧票就給用了吧？也沒那個時間啊。

　　順便也把孫少平同學(xué)從小黑屋請出來吧，在事情沒搞清楚之前，就對學(xué)生體罰，貌似也不是正確的做法啊?！?/p>

　　在田福軍的指示下，校長讓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和手底下的保衛(wèi)科長分別把孫少平和候玉英給帶了過來。

　　校長把田潤葉的說法跟二人復(fù)述了一遍，孫少平面露喜色，這樣能還自己一個清白。可隨即他又想到這次的事情鬧得滿城風(fēng)雨，雙水村那邊很難不知道情況，到時候田福堂一定會針對自己家，這讓他很快又頹了下來。

　　至于候玉英，她沒有絲毫的緊張，從棉襖里懷拿出了一個手帕包著的小布包，在辦公桌上打開后，對著眾人說道：

　　“你們要逐個校驗?zāi)蔷万烌灠桑液蛯O少平好歹也算是同班同學(xué)，我也不希望他被冤枉。

　　這件事情本身也不是我無的放矢，我前腳剛和班長顧養(yǎng)民同學(xué)借的錢和糧票，喝口水的工夫就失竊了，學(xué)校肯定是要給我一個說法的?！?/p>

　　田潤葉的臉色一僵，只因為這個候玉英同學(xué)表現(xiàn)的太淡定了，難道這次的事情就只是一個誤會？

　　她不由得看向了拿著她記事本的校長，老人家正在那里挨張對錢和糧票進行著比對，擔心他人老眼花，旁邊的教導(dǎo)主任和保衛(wèi)科長也都圍在身旁幫忙。

　　錢倒是好查驗，總計三十塊錢，三張大團結(jié)，可是在勘驗過后，三人不約而同的看向了田潤葉，最后是校長開了口：

　　“田老師，錢的編號沒有能對上的?，F(xiàn)在我們開始對糧票進行核驗?！?/p>

　　校長的話讓除候玉英之外的所有人都感到錯愕，尤其是田潤葉和孫少平，更是有些心慌，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孫少平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候玉英，只見她嘴角微微上揚，還是那熟悉的嘲諷的味道，這讓孫少平的心墜到了谷底。

　　接下來就是查驗糧票的編號了，這倒是費了點事。一九七三年陜省這邊發(fā)行的糧票主要有以下的面額，半市兩（斤）、壹市兩（0.1斤）、貳市兩（0.2斤）、伍市兩（0.5斤），然后才是壹市斤、五市斤。

　　雖然當時部分年份或批次包含十市斤這樣的大面額，但是在當下的年月，糧票的發(fā)放還是以小額為主，大面額的相對較少。所以五十斤的糧票是鼓鼓囊囊的一大包，這給查驗增加了難度。

　　可是辦法總比困難多，校方這邊索性把相同的糧票分成了六等份，按照面額一一查驗。只不過剛把堆兒分好，校方這邊的幾位臉色就變了，因為他們分出來的糧票面額，和田潤葉提供的記錄壓根兒就對不上，哪怕總數(shù)都是五十斤。

　　田潤葉一直在旁邊觀望，她臉色也變得很難看，她本以為自己很心細了，可是卻沒什么用，擺在這兒的錢和糧票貌似不是她的那些了。

　　她只能是報以僥幸，希望這個叫候玉英的女生，忙中出錯，把自己的糧票不小心給混了進去，這樣就能有翻盤的借口，不至于輸?shù)倪@么難看。

　　要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把二爸都給牽扯了進來，要是真被二爸的那些對頭，以這件事情為借口找他麻煩他，那自己就是真該死了。

　　田福軍此時也面沉如水，他只想著還當初欠下的那份救命之恩，到底還是唐突了。他不發(fā)一言的看著幾人一一查驗著糧票上的編號，直到他們弄完，直起了腰來，他也徹底死心了。

　　校長把田潤葉的記事本，遞還給了她，然后說道：

　　“田老師，事實證明這些錢和糧票，和你的并沒有任何關(guān)系。當事人都在這兒，我們學(xué)校也不好罔顧事實。田主任，接下來您看應(yīng)該怎么辦？”

　　田福軍的臉色更難看了，特么的的我還能怎么辦？難道還能把這件事情給強壓下去嗎？那才是真的找作死呢！

　　還沒等田福軍說話，一旁的候玉英突然抽泣了起來。只能說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員，她抽噎著說道：

　　“千不該萬不該，都是我的不應(yīng)該。我家的糧票都被我爸媽借給家里的窮親戚了，所以這個月有些吃緊。

　　我又吃慣了細糧，這才臨時和顧養(yǎng)民同學(xué)借來應(yīng)急。可沒想到出了這么一碼事兒。這錢和糧票我不借了還不行嘛，大不了就啃一個月的高粱面饃，別的同學(xué)能吃，我也能吃！”

　　候玉英委屈巴巴的話語，徹底把田福軍堵在那里下不來了。他剛才聽校長說起過，候玉英同學(xué)的家里條件挺富裕的，父親是原西縣供銷社的干部，母親也有正式的工作，在學(xué)校里吃的一直都是細糧。

　　現(xiàn)在他就算找到候玉英，跟他父母背后協(xié)調(diào)這件事情怕是都做不到了，這個女娃實在太聰明了，提前把自己架到這兒了，再想做什么那是做多錯多。

　　田福軍平息了一下怒火，對著候玉英說道：

　　“這位同學(xué)，錢和糧票既然找回來了，那就好好收起來，不管怎么用那都是你的自由。任校長，孫少平的事情你們秉公處理吧，我沒任何的意見?！?/p>

　　孫少平再一次被保衛(wèi)科的人給帶走了，他面容麻木，知道自家唯一翻盤的機會都沒了。即便是潤葉姐豁出來搭救自己，可依然無濟于事，等候自己的怕是和姐夫王滿銀相同的結(jié)局了，自己怕是要比他還慘，因為這件事情的性質(zhì)更為惡劣。

　　田福軍看了眼女兒和侄女，清了清嗓子吩咐道：

　　“小霞，你先回去教室吧。小張，你把潤葉先送回城關(guān)小學(xué)，我在這兒等你回來接我?！?/p>

　　候玉英在校長和教導(dǎo)主任的允許下，也離開了。只是出了校長辦公室所在的窯洞，她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幸虧那封莫名其妙的信里提前幫自己做了各種預(yù)案，自己為了讓這件事更保真，的確是提前和顧養(yǎng)民借了錢和糧票來移花接木，要不然這次怕是真讓孫少平翻身了，這次我看你還怎么辦？

　　……………………………………

　　縣高中的操場上，初春的陽光刺眼的殘忍。孫少平站在主席臺上，汗水順著他的鬢角留下，可即便如此，他也站的標版溜直，精氣神十足。

　　教導(dǎo)主任看到后也沒在意，畢竟他對于縣高中已經(jīng)是個過去式，只要他不要臉，沒人能拿他怎么著，呆會兒就把他遣返回去了。

　　然而孫少平也沒能撐多久，自己就先低下了頭。臺下幾百個昔日同窗的注視，像刀子一樣扎在他的身上，他從來都沒想過窮的只活一張臉的人，有一天會被別人把他最后的遮羞布撕下，狠狠的踩在腳底下。

　　那些平日里圍著他聽故事的同班同學(xué)，此時用鄙夷的眼神望著她。下面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不絕于耳。

　　教導(dǎo)主任的聲音再一次通過大喇叭傳遍整個操場：

　　“孫少平，男，十七歲，原西縣石圪節(jié)公社雙水村人。經(jīng)查實，該學(xué)生于四月六日晚盜竊同學(xué)財物，數(shù)額巨大，情節(jié)惡劣。經(jīng)過學(xué)校商議，開除孫少平的學(xué)籍，移交公社處理！”

　　校方因為田福軍的緣故，沒有過分刁難孫少平。可即便如此，最后給出的結(jié)果，還是不可避免的引起了一陣騷動，孫少平雙腳發(fā)軟，險些沒癱倒在地上。

　　他的耳朵嗡嗡作響，眼前不斷的閃回離家來縣里讀書時父親塞給他的五塊錢，大哥拍著他的肩膀，叮囑他“好好讀書，不用操心家里”，潤葉姐塞給他布包時溫暖的手指……現(xiàn)在一切全完了，他只覺得嘴角一陣苦澀。

　　結(jié)束了學(xué)生大會后，孫少平被押上了拖拉機，被送往石圪節(jié)公社。拖拉機駛出校門時，他看到田潤葉站在路邊，臉色蒼白的像紙。

　　他想喊，想辯駁說自己沒偷東西，但是喉嚨就好像被什么東西給堵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穿著紅色碎花棉襖的身影越來越遠，漸漸消失。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前陣子孫家女婿王滿銀跑去集市賣假耗子藥，被送去勞改的事情在村子里鬧得沸沸揚揚，沒想到才過了不久，孫家又傳來了新的新聞。

　　他們家的那個驕傲，最有文化的讀書人孫少平，因為偷同學(xué)的錢和糧票，被學(xué)校開除不說，也被送到石圪節(jié)公社進行勞改了，他做的事情性質(zhì)上可比王滿銀惡劣的多。這下熱鬧了，平時最不對付的姐夫和小舅子，成了一個壕坑里的難兄難弟了。

　　消息傳到雙水村的時候，孫玉厚正在自留地里翻土，聽見小兒子出事了，手中的鋤頭直接掉落，砸在了腳面上。

　　他都沒顧得上疼痛，想要趕去石圪節(jié)公社，趕快見到小兒子，問清個事情原委，可是還沒等走出幾步，就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家里出事兒的時候，孫少安并沒在家。此時他正在米家鎮(zhèn)獸醫(yī)站里，給生產(chǎn)隊的那頭病牛灌藥呢。今年才剛開春農(nóng)耕，隊里的這頭牛就病了，已經(jīng)整整兩天沒好好的吃草料了，這也讓孫少安茶飯不思。

　　孫少安是雙水村生產(chǎn)一隊的隊長額，所以給牛看病的活計自然是落在他身上。這是他們隊里最好的牛，是全隊人的命根子，口青力大，干活兒是全村兩個隊最拔尖的。

　　二隊隊長金俊武前年就曾經(jīng)提出過，要用他們隊里的兩頭牛再搭一頭毛驢換他這頭牛，他都沒換。平日里只要是他在場，就不讓其他社員使喚這頭牛，拉犁都是他親自掌舵，他怕別人不愛惜，再讓牛勞累過度。

　　當天晚上把牛伺候著休息了，孫少安因為不遠處鐵匠鋪的鐵匠好心，在人家那里對付著縮了一宿。第二天看到牛有精神頭了，藥已經(jīng)見效，他這才牽著往回走。

　　米家鎮(zhèn)距離雙水村足有三十里路，因為牛大病初愈，所以孫少安也并沒催促他，任著他的性子慢悠悠的往家里走，快到村口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個上午。

　　眼瞅著要進村口的時候，他看到村子里的那個傻子田二，正在土路邊的水溝里彎腰尋找著什么破爛兒。他走到田二身邊大聲說道：

　　“二叔，晌午了，快回家吃飯！”

　　田二怔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了這個熟人，他有些神秘的微笑著，說道：

　　“這世道要變了?！?/p>

　　孫少安臉上掛著笑容，心里頭感嘆著：自家這情況還不是最壞的，最起碼還有田二家在那里墊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