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堂被葉晨的問題給問的愣住了,因為他說的一點都沒差。本來他對一個年輕小伙子給自己號脈心中還頗有微詞,覺得是在瞎耽誤時間,可是隨著葉晨展現(xiàn)出他的實力,他清楚這是個真的有本事的人,趕忙回道:
“確實有這么回事兒,我咳嗽厲害的時候,就會讓愛云幫著開些枇杷止咳露。只是當(dāng)時能管用一時,過后反而更厲害了,葉大夫,這有什么不妥嗎?”
葉晨輕嘆了一聲,和顧老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回道:
“這就對上了,枇杷葉性涼,適合風(fēng)熱咳嗽,你這是寒癥,用了無異于是雪上加霜。”
顧老捋著自己的胡須笑著,對孫子顧養(yǎng)民說道:
“養(yǎng)民啊,看到了沒?這就是中醫(yī)辯證的重要性。同樣的咳嗽,病因不同,治愈方法也自然是迥異?!?/p>
葉晨這邊和顧老商議,然后筆走龍蛇的給田福堂開著藥方。徐愛云對站在一旁觀望的顧養(yǎng)民問道:
“養(yǎng)民啊,田潤生是不是跟你一個班?”
顧養(yǎng)民身上自帶一股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他禮貌的對徐愛云回道:
“是一個班的,阿姨?!?/p>
徐愛云指了指田福堂,笑著給大家做著介紹,開口道:
“這位是潤生他爸,大哥,這是顧老先生的孫子,和潤生是一個班的?!?/p>
一旁剛開好藥方的葉晨,剛才臉上還帶著笑模樣,此時卻立刻把臉拉了下來。撇了眼徐愛云,然后語氣冰冷的說道:
“我還以為這位阿姨就只是單純帶著田叔過來看病的呢,沒想到是為了過來看養(yǎng)民的笑話。你們這些大人這樣為難一個孩子,真的好意思嗎?”
葉晨的話讓屋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顧老也是一愣神,不過以他對葉晨的了解,他相信自己的弟子是不會無的放矢的,而一旁的賀秀蓮貌似知道些什么,臉上也帶著憤慨的表情。至于顧養(yǎng)民,他則是在一旁拉了拉葉晨的衣角,示意他別說了。
徐愛云眉毛微皺,提到田潤生,葉晨表現(xiàn)的這么憤慨,這中間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嗎?她對著葉晨問道:
“這位葉大夫,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田福堂此時也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作為一個村支書,他每天做的就是跟人打交道。他看得出來,剛才給自己診病的大夫,一定是因為自己的兒子才產(chǎn)生了情緒變化,他對著葉晨說道:
“潤生這孩子平日里比較莽撞,他是不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葉大夫你說出來,我回去一定教訓(xùn)他?!?/p>
葉晨撇了眼田福堂和徐愛云,上前直接一把扯開了顧養(yǎng)民的襯衫。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因為上面遍布淤青,然后就見他說道:
“這里面不存在什么誤會,我是養(yǎng)民的半個長輩,從小看著他長大,他就不是個愛惹事的孩子,他這一身的傷全都是拜那個田潤生所賜。
他只是因為看到同學(xué)困難,借了人家錢和糧票,結(jié)果被田潤生的朋友,叫什么來著?哦,孫少平,就是那個孫少平給偷了。
然后養(yǎng)民配合學(xué)校的調(diào)查,證實了自己借給同學(xué)錢的事實。就這樣他被田潤生記恨,帶著一群不三不四的學(xué)生,把潤生堵在小樹林里一通痛毆。
養(yǎng)民擔(dān)心這件事情鬧到學(xué)校那里,會讓學(xué)校給田潤生這伙人記過處分,他把這件事情給瞞了下來,就連他爸媽和爺爺都沒告訴,只和我這個當(dāng)小叔的說了。
可你們身為田潤生的家長是怎么做的?還要過來戳養(yǎng)民的肺管子。騎在別人頭上拉屎,也就是這種程度了吧?你們這些做家長的好意思嗎?”
田福堂和徐愛云看著顧養(yǎng)民這個溫文爾雅的小伙身上斑駁的淤青和傷痕,徹底說不出話來。只有他們心里最清楚,這件事情肯定不會是誣賴,因為田潤葉鬧出的滿城風(fēng)雨擺在那兒呢。
田潤生從小就跟姐姐親近,再加上和孫少平又是從小玩到大的發(fā)小,兩人甚至一起上的縣高中,所以他做出這樣的事情,田福堂和徐愛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剛才還面帶笑容,興致勃勃指導(dǎo)孫子醫(yī)學(xué)知識的顧老,此時臉色也不自覺的陰沉了下來。
顧養(yǎng)民作為家里的獨苗,平日里他父母都沒說動過他一指頭,自己雖然在教育他的方面有些嚴格,可更多的是言傳身教,從來沒用過任何的暴力手段。
現(xiàn)在看到親孫子被欺負成這樣,顧老的臉色能好了才怪。他用枯樹皮一般的手指,輕輕查看孫子的傷勢,然后柔聲問道:
“臭小子,為什么回家不跟我們說?”
顧養(yǎng)民一邊重新用襯衫把身子包裹起來,一邊撓了撓頭,說道:
“爺爺,你小時候教我看《左傳》的時候,不是教導(dǎo)過我,君子有容人之量嘛,我尋思著這是件小事情,所以就沒說?!?/p>
顧老的手指微微發(fā)抖,倒不是因為他年邁了,而是心中壓抑著怒火,藥柜里飄出的當(dāng)歸香氣此時也突然變得刺鼻了起來。顧老口中喃喃自語,重復(fù)著孫子的話,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君子有容人之量……可《左傳》里也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葉晨負責(zé)把火點起來后,他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觀了。剛才他的話雖然有遷怒的意思,可是任誰都挑不出一點理來,他之所以會這么和田福堂與徐愛云對峙是有原因的。
顧家可不僅僅是只出了顧老這么一個縣醫(yī)院的中醫(yī)科主任這么簡單,雖然他在職務(wù)上與徐愛云是平級,可是在資歷上徐愛云給他提鞋都不配。
最主要的是老人家門生故舊一大堆,真要是難為徐愛云,哪怕她丈夫田福軍在縣里有勢力,可在醫(yī)院的一畝三分地,他壓根兒插不上手,就只能是看著,更何況這件事本就是田家理虧。
至于顧養(yǎng)民的父母,也都有各自的背景,他的父親是黃原市師范學(xué)校的副校長,至于母親是市建筑公司的工程師。他母親倒是還好,可是父親的級別和田福軍比起來也是要高上半級的。
這樣的家庭葉晨相信徐愛云這個善于鉆營的女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得罪的。而田福堂雖然是田福軍的大哥,可是在縣里他也是看著自己弟妹的眼色行事,所以他們就只能迎接這份冷眼相待,甚至要賠笑臉把這件事情的影響降到最低。
葉晨注意到田福堂的額頭此時已經(jīng)沁出細密的汗珠,這位的手指無意識的搓著衣角,粗糲的皮膚摩擦出沙沙的聲響。
徐愛云則臉色煞白,作為一名醫(yī)生,她比誰都清楚顧養(yǎng)民身上的傷痕意味著什么,這不是普通的打鬧,而是帶著恨意的毆打。
顧養(yǎng)民有謙謙君子之風(fēng)這不假,可現(xiàn)在人家家人愿不愿意善罷甘休這就未可知了。想到這里,徐愛云在心里暗暗罵著三字經(jīng),沒想到大哥的這對兒女就沒一個消停的,凈給她惹麻煩!
田福堂輕咳了一聲,聲音干澀的像秋日的枯葉:
“顧老,這事情我們確實不知情,完全不像葉大夫說的有羞辱養(yǎng)民的意思,我回去一定……”
“一定怎樣?”
沒等田福堂把話說完,顧老輕拍了一下桌子,突然提高了聲音,藥碾子里的草藥被震得輕輕跳動:
“老田,都說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你兒子在學(xué)校里稱王稱霸,你在雙水村里是怎樣我都難以想象了!”
顧老的這話有些殺人誅心的味道,他不怕得罪了這兩人,要不是縣醫(yī)院把他返聘回來,按照他的年紀本來都該退休在家頤養(yǎng)天年了,而且他也不覺得這倆貨能對他構(gòu)成什么威脅。
屋子里安靜的能聽見窗外槐樹葉的沙沙聲,顧養(yǎng)民有些不安的拉了拉爺爺?shù)囊滦?,勸道?/p>
“爺爺,別這樣……”
田福堂感到一陣眩暈,老爺子的氣場此時前所未有的強大,他下意識的扶住了診桌后退了兩步。桌上的脈枕都被他一不小心給帶歪了,露出了葉晨剛才給他開的藥方,上面的字跡遒勁有力。
徐愛云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今天務(wù)必要消解顧老心中的怒火,要不然接下來會有什么樣的連鎖反應(yīng)她猜都猜不到。她真誠的說道:
“顧老,養(yǎng)民這孩子受了委屈都是我們管教不嚴,你說怎么處理,我們絕無二話?!?/p>
顧老被氣笑了,徐愛云把皮球踢到了自己這邊,這種做法本身就很雞賊。她這是吃定了君子欺之以方,自己絕不可能倚仗著身份去為難一個小輩。
顧老直視的目光讓徐愛云莫名的有些心虛,葉晨在一旁冷眼旁觀,她注意到徐愛云的手指不停搓著白大褂的衣角,這位徐主任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從容,此時有些方寸大亂了。
顧老冷笑了一聲,看向了孫子顧養(yǎng)民,然后問道:
“養(yǎng)民,你說這件事該怎么處理?”
顧養(yǎng)民整了整剛才被葉晨扯亂的衣領(lǐng),輕聲勸道:
“爺爺,田叔叔已經(jīng)道歉了。其實我是年輕人,受點委屈不礙事的。只是有件事情我沒搞明白,前兩天孫少平出事的時候,潤生的姐姐來到學(xué)校里給他作證,說那錢和糧票是她給孫少平的。
這件事情讓我感到有些費解,這些錢明明是我借給候玉英的,借條都還在我這兒,我莫名其妙的就被卷了進去,到現(xiàn)在都有些懵呢?!?/p>
田福堂的身體有些僵硬,他不自覺的回憶起了自己找孫少安對峙的時候,他還一個勁兒的強調(diào)自己的弟弟不是那樣的人,潤葉是相信少平的人品。
現(xiàn)在看來,狗屁的人品,他們這是故意把潤葉拖進了這個泥潭,這還不夠,自家的那個傻小子也被卷了進來,讓自己今天臉都丟盡了。
徐愛云上前還要再說些什么,被田福堂給制止了。顧老也看出了田福堂的面沉如水,他哂笑了一聲,說道:
“造孽啊,小葉,按著咱們剛才商量的方子去抓藥吧呢?!?/p>
葉晨默默的走向了藥柜,銅稱的砝碼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田福堂看著稱盤上的藥草,突然開口道:
“顧老,我老田也活了大半輩子了,從沒像今天這么丟人過。養(yǎng)民挨打的這件事情,我回去之后一定會給您一個交代。至于潤葉,那丫頭怕是被人給當(dāng)槍使了……”
這時候葉晨已經(jīng)用牛皮紙把藥材打包好,顧老接過來,遞給田福堂,然后叮囑道:
“老田,藥早晚各一付,忌生冷。至于孩子們的事,我作為長輩也是關(guān)心則亂,養(yǎng)民說的對,到此為止吧。
對了,忘了跟你們說了,養(yǎng)民這孩子從小就在我身邊學(xué)習(xí)五禽戲,真要是動手的話,不說打死人,三五個小痞子是按不住他的,所以你們該慶幸我孫子沒還手?!?/p>
田福堂提著中藥,給顧老鞠了一躬,就和徐愛云離開了。因為徐愛云還要工作,他一個人回了弟弟家,正趕上過完晌午,看到吃完飯的侄女田曉霞要回學(xué)校,他叫住了小霞,說道:
“小霞,待會兒去學(xué)校幫我去叫一下潤生,就說我有事找他!”
田潤生因為二爸的嚴厲,所以平時有些怵他,沒事喜歡在學(xué)校呆著,和三兩個狐朋狗友在一起,嘻嘻哈哈的。
見到小霞來叫自己,說爸在二爸家等他,田潤生也沒多想,騎著自行車就回去了,他還沒意識到迎接自己的會是什么。
田福堂在弟弟家陪老爺子閑聊了一會兒,就去到縣ge委會大院門口候著。他拿著自己的煙槍,舀上旱煙,點著后蹲在那里吧嗒吧嗒抽著煙,視線一直在大道上,直到看見兒子熟悉的身影,他這才起身。
田潤生也看到老爸了,他來到近前正要從車上下來,卻沒想到老爸一腳踹在他自行車的車架上,他一個沒把握住平衡,直接摔倒。
田福堂陰著臉,掄著手里的煙槍劈頭蓋臉的朝著兒子的臉上抽去。田潤生還沒反應(yīng)過來,煙袋鍋子便已經(jīng)帶著風(fēng)聲砸在了他的額頭上。
“啪”的一聲脆響,銅制的煙鍋在他眉骨上豁開一道口子,血立刻涌了上來,順著鼻梁流到嘴唇上,咸腥的味道讓他一陣發(fā)懵。
“爸,你作甚?”
田潤生的話都還沒說完,第二下就已經(jīng)抽在了他肩膀上。田福堂眼睛紅的像要滴血似的,手里的煙桿舞的呼呼作響,這個平日里最講究體面的支書,此刻已經(jīng)完全拋開了所有的體統(tǒng),像頭暴怒的老牛般喘著粗氣。
田潤生很少見父親對姐姐和自己發(fā)火,尤其是這次還這么嚴重。直到田福堂歇下來喘粗氣的時候,他這才畏畏縮縮的問道:
“爸,你總得讓我知道為什么會挨揍吧?”
田福堂懶得和自家兒子解釋這么多,連閨女都掉進孫家這個坑里了,他不認為兒子能比他姐更聰明。只見他惡狠狠的說道:
“老子送你來你二爸這里,是為了讓你讀書的,不是讓你學(xué)人家斗毆的。再讓我知道你在學(xué)校里惹事,你這書也別讀了,給我滾回家種地去!”
田福堂之所以劈頭蓋臉的揍這個臭小子,不為別的,為的就是給顧老和弟弟一家看的,這是他答應(yīng)過給人家的交代。因為潤葉的事情,本就已經(jīng)坑了弟弟一把了,這種事情可一而不可再。
“爸,別打了!我知道錯了!”
田潤生哭喊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他從未見過父親這般模樣,花白的鬢角被汗水浸透,中山裝的領(lǐng)口也扯開了,露出里面青筋暴起的脖子。
從這里路過的人遠遠的看著,沒人敢上前勸阻。他們對田福軍父子倆并不陌生,知道這是田主任的親戚。就連門衛(wèi)老張?zhí)筋^看了一眼后,都縮回了值班室,這年頭老子教育兒子天經(jīng)地義。
教訓(xùn)過田潤生以后,田福堂并沒有繼續(xù)在原西縣逗留,騎著車子就往回趕了。田潤生的事情解決了,可潤葉的事情還沒完呢,他在顧老那里受的窩囊氣,得有個發(fā)泄的渠道,所以孫家就是最好的選擇!
臨近傍晚的時候,田福堂終于騎著車子趕回了石圪節(jié)公社。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了他們村里的田福高蹲在小橋上,從車上跳下來,走過去問道:
“今天又不遇集,你小子跑到這里干什么哩?”
田福高是雙水村生產(chǎn)一隊的副隊長,也就是孫少安的副手。他見到田福堂問話,趕忙站起身來說道:
“嗐,這不是大莊河我姨夫讓公社叫過來正盤問著嘛。”
“盤問啥哩?”田福堂明顯愣了一下,有些好奇的問道。
田福高左右打量了一眼,然后湊到了田福堂身邊,小聲回道:
“就是擴大豬飼料地的事兒嘛,我大姨父他當(dāng)個生產(chǎn)隊長,開春的時候劃豬飼料地,給每戶多擴大了幾分,讓人家給告到了公社。
我姨急得昨晚上就跑到我家了,我今天來問問看究竟要不打緊。聽人家說公社現(xiàn)在正盤問著哩,我等等看有什么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