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一月十五日,清晨的賀家灣,還籠罩在冬日的薄霧中,公社大院的喇叭突然響起,打破了山村的寧靜。
“賀家灣公社的葉晨同志、賀秀蓮?fù)?,請立刻到公社辦公室領(lǐng)取重要文件!重復(fù)一遍……”
葉晨此時正在院子里劈柴,聽到廣播后,斧頭停在了半空。賀秀蓮從廚房里沖出來,手上還沾著面粉,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期待和忐忑。
“晨哥,是錄取通知書?”賀秀蓮的聲音發(fā)顫,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圍裙。
葉晨放下了手中的斧頭,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輕聲道:
“走吧,去公社看看就知道了?!?/p>
去公社的路上,不時有村民向他們兩口子打招呼。自從初試成績公布后,他們倆就成了賀家灣的傳奇。一對夫妻同時參加高考,而且還成績名列前茅,都是全縣前五名,這在柳河鎮(zhèn)歷史上都是頭一遭。
公社辦公室里,主任王滿屯紅光滿面,他手里拿著兩個牛皮紙信封,上面蓋著鮮紅的郵戳。見到二人進來,王滿屯大笑著迎上前,說道:
“你們都是好樣的,真給咱們賀家灣長臉!黃原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剛到的!”
葉晨接過了信封,遞到了妻子手中。賀秀蓮手指微微發(fā)顫,拆開一看,黃原大學(xué)的?;蘸杖辉谀?,錄取通知書上清晰的印著“葉晨光同學(xué),你已被我校語言文學(xué)系錄取?!?/p>
拆開另一個信封,賀秀蓮看到自己被教育系錄取的字樣,眼淚瞬間奪眶而出。距離孩子被婆婆接走,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她哪怕再抓心撓肝,強忍著思念沒去黃原探望,等待的就是現(xiàn)在這一天現(xiàn)在他終于能堂堂正正的回到黃原,把兒子接回身邊了。
“謝謝王主任和嚴書記這些年的照顧?!比~辰鄭重地朝著二人鞠了一躬。
王滿屯擺了擺手,朝著門口的方向打量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道:
“別整那些虛的,你給公社培養(yǎng)了十幾個赤腳醫(yī)生和拖拉機手,還有那些獸醫(yī),真要是說謝謝,也該是我說才對。
手續(xù)我都給你們辦好了,戶口遷移證明,糧油關(guān)系轉(zhuǎn)移,一樣不差,公社明天就給你們開歡送會!”
這個消息讓賀秀蓮感到有些意外,她知道很多地方的知青,因為上大學(xué)或是返城的事情,和公社鬧得很不愉快。有些人故意刁難,扣著檔案不放人,她沒想到王滿屯會這樣爽快。
似乎是看出了賀秀蓮的疑惑,王滿屯笑著解釋道:
“別人我或許會卡一卡,但是你們兩口子不一樣。葉晨,這些年你做出的成績,公社都是看在眼里的,你教出來的那些赤腳醫(yī)生,解決了公社缺醫(yī)少藥的大問題。秀蓮在公社的表現(xiàn)也是有目共睹,你們是憑真本事考上的,我王滿屯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
對于王滿屯的說辭,葉晨只是笑了笑,他之所以會發(fā)表文章,弄到聲名大噪,為的就是不讓公社有機會,在上大學(xué)的事情上拿捏自己。
回到家中,賀秀蓮把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手指輕輕撫過上面的?;?,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她聲音中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對著丈夫輕聲問道:
“晨哥,我們真的能接星宇回來一起住了?”
葉晨握住妻子的手,輕輕拍了拍,然后說道:
“真的,媽來的電報上說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住處,就在教職工家屬院,那里離圖書館很近。”
賀秀蓮?fù)蝗晃孀∧?,肩膀微微顫抖。葉塵輕輕將她摟入懷中,感受到胸前的衣襟漸漸被汗水浸濕。賀秀蓮哽咽著問道:
“一年多沒見星宇了,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長什么樣了,還認得我嗎?”
葉辰輕輕拍了拍妻子柔軟的身軀,柔聲說道:
“肯定認得,咱媽經(jīng)常給他看我們的照片。孩子雖然現(xiàn)在年紀(jì)還小,冷不丁看到陌生人會感到陌生,但是慢慢熟悉了就好了?!?/p>
第二天,賀家灣公社為葉晨他們舉辦了隆重的歡送會。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來了,院子里擺滿了,擱家湊出來的吃食,有腌制的酸菜、曬干的蘑菇、自家釀的米酒。老丈人賀耀宗還特意宰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雞,專程帶了過來。
“秀蓮啊,到了城里,別忘了咱們賀家灣?!贝謇锏膵D女主任拉著賀秀蓮的手,任誰都想不到,當(dāng)初那個小學(xué)畢業(yè)的農(nóng)村姑娘,有一天會考上大學(xué)。從此以后,大家就身處在兩個世界了。
葉晨帶出來的那些徒弟們,也都爭相著給他敬酒,正因為師傅的傳授,才改變了他們的世界,讓他們干著技術(shù)含量高的活,掙著更高的工分,不用像別的社員那樣辛苦勞作。
歡送會持續(xù)到深夜,回到了家里,賀秀蓮開始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幾件洗的發(fā)白的衣裳、葉晨的手稿、復(fù)習(xí)時的那些資料、結(jié)婚時新買的衣裳,還有那對印著喜字的搪瓷缸子。
結(jié)婚后,因為忙于學(xué)習(xí),他們在這間屋子里留下的物質(zhì)痕跡少的可憐。葉晨指了指那些破舊的衣物,輕聲說道:
“這些就不帶了,等回到城里給你買新的。把我去魔都給你買的那些衣服帶著就好,要不然行李太臃腫了?!?/p>
賀秀蓮沒有拒絕丈夫的建議,但是卻執(zhí)意要把一個藍布包袱放進箱子,只見她執(zhí)拗的說道:
“這是鯨魚小時候的尿布和小衣裳,咱媽接走他的時候,我偷偷留了幾件。得讓孩子知道,這一年多媽媽一直想著他……”
出發(fā)的那天清晨,賀家灣的鄉(xiāng)親們自發(fā)來送行。拖拉機突突地響著,載著他們和簡單的行李,緩緩駛出村口。賀秀蓮回頭望去,晨霧中的村莊漸漸模糊,這些年的酸甜苦辣,在心頭翻涌。
葉晨握住了妻子的手,在她耳畔柔聲說道:
“秀蓮,別難過了,這里永遠是我們的第二個家。想念爸和大姐,咱們以后就多回來看看!”
葉晨不會像原世界里的孫少安那樣,因為吝嗇路費,除了讓賀秀蓮回來求援,再就沒讓她回過娘家。這在葉晨看來,未免也有些太混蛋了。
拖拉機到了鎮(zhèn)上后,葉晨的徒弟送他們換乘的長途汽車。隨著車輛駛離柳河鎮(zhèn),窗外的景色從黃土高坡逐漸變成平原。賀秀蓮靠在窗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前方,仿佛這樣就能早點看到兒子。
“秀蓮,睡會兒吧,要坐十幾個小時的車呢?!比~晨輕聲勸道。
賀秀蓮有些愁眉不展的搖了搖頭,輕聲說道:
“我睡不著,晨哥,你說現(xiàn)在星宇有多高了?愛吃什么?他會不會……會不會不喜歡我?”
葉晨有些無奈的笑了笑,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照片遞給妻子,然后說道:
“媽,上個月寄來的照片,你看看?!?/p>
照片上,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站在黃原圖書館門前,穿著勞保布的背帶褲,笑得見牙不見眼。賀秀蓮的指尖輕輕描摹著照片上孩子的輪廓,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她比劃著一個嬰兒的大小,聲音有些哽咽的說道:
“星宇都這么大了,走的時候他才那么小……”
長途汽車顛簸了整整一天,終于在次日傍晚抵達黃原市。下車時,賀秀蓮的雙腿已經(jīng)麻木了,但她顧不上休息,眼神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尋著什么。
葉晨拎著行李,知道妻子想的是什么,對她輕聲說道:
“媽說直接去圖書館找她,這個時間點她應(yīng)該還在上班。”
黃原大學(xué)坐落在城市東郊,校園比賀秀蓮想象中還要大,上次來的時候雖然大致逛了一圈,但是卻沒看仔細。紅磚砌成的蘇式建筑整齊排列,道路兩旁是挺拔的白楊樹。雖是冬日,但這里仍能感受到濃厚的學(xué)術(shù)氛圍。
來到了校圖書館樓下,賀秀蓮的心跳突然加速,手心冒出細汗。整整一年多了,她無數(shù)次夢見過這一刻,但是現(xiàn)在卻突然害怕起來,孩子到底會不會認生?會不會討厭這個?沒怎么陪伴過他的母親?
看出了妻子的緊張,葉晨光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掌,柔聲說道:
“血緣的紐帶是永遠不會斷的,秀蓮,放心吧!”
圖書館的紅磚墻在夕陽下泛著溫暖的光暈,賀秀蓮站在臺階上,雙腳卻像灌了鉛一般沉重。她下意識的攥緊了葉晨的衣袖,喉嚨有些發(fā)緊的說道:
“晨哥,我……”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童聲突然從二樓的窗口傳來:
“爸爸!媽媽!”
兩人同時抬頭,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趴在窗臺,正拼命的揮舞著小手。雖然距離有些遠,但是那熟悉的輪廓還是讓賀秀蓮瞬間淚如雨下,那是葉星宇,是她的兒子。
“哎呦,我的小祖宗誒!”
葉母的身影隨即出現(xiàn)在窗口,她一把將孩子抱離窗臺,但是葉星宇的歡呼聲依然清晰的傳來:
“奶奶,是爸爸媽媽!他們來接我了!”
賀秀蓮此時再也按捺不住情緒,她并做兩步的沖上臺階,推開圖書館厚重的木門,撲面而來的是書香和陳舊紙張?zhí)赜械臍庀?。他目光急切地掃過一排排書架,最終定格在樓梯口。
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從樓梯上沖下來,身后跟著一臉焦急的葉母:
“慢點兒,寶貝兒,別摔著!”
“媽媽!”葉星宇像顆小炮彈般沖過來,一頭扎進賀秀蓮張開的懷抱。
賀秀蓮跪在地上,將兒子緊緊地摟住,那熟悉的奶香,那柔軟的小身體,那緊緊環(huán)住她脖子的小胳膊,讓她此刻泣不成聲:
“寶貝兒,媽媽好想你!”
孩子肉嘟嘟的小手捧起賀秀蓮淚濕的臉,仔細端詳了一會,突然湊上去親了一口,說道:
“媽媽不哭!星宇乖!”
葉母看著這感人的瞬間,眼眶也有些微紅,她擦了擦眼角,笑著說道:
“走吧,先回家。我特意跟食堂換了肉票,咱們今晚包餃子!”
回到那熟悉的家屬樓,一進門,葉星宇就迫不及待的從母親的懷里滑下來,拉著她的手往自己的小屋跑,只見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鐵皮餅干盒,然后奶聲奶氣的說道:
“媽媽看,這是我的寶貝!”
盒子打開后,里面珍藏著孩子各式各樣的“珍寶”,幾棵漂亮的鵝卵石,一個缺了角的陀螺,幾張粘著金箔的糖紙,還有讓賀秀蓮眼淚再次奪眶而出的幾張照片,那是她和丈夫寄來的,邊角都已經(jīng)磨得起毛了。
葉母看著這一幕在旁邊有些感嘆,作為孩子的奶奶,自己雖然把他寵成了寶貝,但是終究無法取代父母在孩子心中的地位。她在一旁輕聲解釋道:
“這些照片寶寶每天都看,睡前一定要親一親才肯睡?!?/p>
賀秀蓮將兒子緊緊摟在懷里,這一刻,所有的擔(dān)憂和忐忑都煙消云散。血緣的紐帶,遠比她想象的更加堅韌。
晚飯的時候,葉星宇像只快樂的小麻雀,嘰嘰喳喳含糊的說個不停。他坐在母親的腿上,一會兒要媽媽喂餃子,一會兒又要把自己碗里的肉丸分給爸爸。
葉母看著這溫馨的一幕,忍不住感慨道:
“這孩子平時挺獨立的,今天道士開始撒嬌了?!?/p>
“因為想媽媽了!”
葉星宇理直氣壯地說道,小手緊緊抓著賀秀蓮的衣角,好像生怕她再消失似的。
夜深人靜,孩子終于在自己的小床上沉沉睡去,小手還緊緊攥著賀秀蓮一根手指。葉晨輕手輕腳的走過來,將一件外套披在妻子身上。
賀秀蓮仰起臉,眼中閃爍著幸福的光芒,笑著對葉晨說道:
“晨哥,我們真的做到了……一家團聚,上大學(xué),就像你當(dāng)初承諾的那樣。”
葉辰在妻子身旁坐下,望著兒子恬靜的睡顏,柔聲說道:
“這只是開始,秀蓮,我們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p>
窗外,黃原城的燈光星星點點,與天上的繁星交相輝映。在這個普通的冬夜,在這個小小的筒子樓里,一個曾經(jīng)破碎的小家庭重新團聚,一段嶄新的生活正徐徐展開。
賀秀蓮知道,前方或許還有無數(shù)挑戰(zhàn),但只要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就沒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她輕輕吻了吻孩子的額頭,又靠進丈夫的懷里。這一刻,所有艱辛的等待都值得了……
……………………………………
珠影廠職工家屬樓,下了班的張梁剛一打開家門,就隱約聽到臥室里傳來啜泣的聲音,最關(guān)鍵的是這個聲音他很熟悉,是自己的妻子發(fā)出的,這讓他不由得心中一驚,三步并作兩步的沖進了臥室。
進屋之后,張梁看到妻子汪婧竹哭的梨花帶雨,兩個眼睛腫得跟桃子似的,他不由得問道:
“婧竹,你這是怎么了?”
汪婧竹指著自己面前的雜志,聲音哽咽的抽泣道:
“梁哥,這些孩子……這些孩子實在是太可憐了?。?!”
張梁先是一陣錯愕,隨即是哭笑不得。他一直知道妻子是多愁善感的性子,當(dāng)年哪怕是看到他拍的電影,都會共情,這也促成了兩人最終走到一起。
張梁憋著笑,走到了妻子面前,輕撫著他的后背,哄勸道:
“好了,不哭了,先去做飯吧,讓我也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樣的故事能讓我媳婦兒哭成這模樣。”
張梁和汪婧竹都是華夏老一代的電影工作者,張梁出生于一九三三年,因為家在本溪的緣故,年僅十五歲的他參加了四野三師的宣傳隊,從此走上了文藝的道路,開國大典的時候,他以軍鼓手的身份參與其中。
一九五五年,張梁受到了長影廠的邀請,參與到電影《蕫侟?!返呐臄z,從此一炮而紅。
經(jīng)過幾年的合作,他于五九年正式調(diào)入了八一電影制片廠。并且在六二年通過在電影《哥倆好》中的精彩演繹,成為了第二屆大眾百花影帝。當(dāng)然,那時候還沒影帝的說法,都稱呼最佳男演員。
張梁的妻子汪婧竹一九五二年從蘇州美術(shù)專科學(xué)校電影動畫科畢業(yè),被分配到了八一廠動畫科工作。每個女人心中都有著英雄情結(jié),所以她和張梁很自然的走到了一起,于六一年結(jié)為夫妻。
一九七二年,這對伉儷應(yīng)邀調(diào)入珠影廠工作,正式移居羊城。汪婧竹轉(zhuǎn)崗成為了編劇,而張梁也移居幕后,成為了一名副導(dǎo)演,最近他正投入到電影《楓樹灣》的拍攝中。
趁著妻子做飯的間隙,張梁撿起了妻子剛才看的文章,從頭看了下去。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他這一看就拔不出來了,與書中的人物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情。
第二天,張梁夫婦與珠影廠溝通后,專程去了一趟魔都,主動聯(lián)系了《魔都文藝》編輯部,希望可以拿下這部小說的影視改編權(quán),把它搬上大熒幕。
然而因為小說在全國的一炮而紅,惦記影視改編的,可不止他們兩口子不管是上影廠還是北影廠,都在打這部小說的主意。
最主要的是張梁雖然深耕電影多年,可是作為導(dǎo)演,他只能算是還未出師的新人,沒有代表作給他背書,所以沒可能拉到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