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哲想起上司在他請假時那略顯不悅的眼神,想起維杰在技術討論會上越來越活躍的表現(xiàn),想起銀行每月準時寄來的貸款賬單,想起吳非為了補貼家用常常加班到深夜的疲憊身影……
一邊是身陷囹圄、涉嫌重罪的父親,以及國內(nèi)那一團亂麻、需要他“主持大局”的家庭;另一邊是岌岌可危的工作、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和即將情緒崩潰的妻子女兒。
蘇明哲癱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插進頭發(fā)里,感覺自己快要被撕成兩半。他既無法狠心拋下父親不管(那會讓他背負一生的道德枷鎖),又無法承受失去工作和家庭穩(wěn)定的代價。
“我……我不知道……非非,你讓我想想,再讓我想想……”蘇明哲的聲音充滿了痛苦和迷茫。
吳非看著他這副樣子,又是氣惱又是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種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懼。她不再逼問,只是冷冷地丟下一句:
“蘇明哲,你最好想清楚,什么才是這個家的根本!我和小咪,不能跟著你一起掉進那個無底洞里!”
說完,她轉身抱起正在一旁玩積木、似乎察覺到父母爭吵而有些不安的小咪,走進了臥室,重重地關上了門。
客廳里,只剩下蘇明哲一個人,對著窗外加州的陽光,感受著刺骨的冰冷。
父親的鐐銬,妻子的怨懟,工作的壓力,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他牢牢困住,幾乎窒息。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所謂的“長子責任”,在殘酷的現(xiàn)實和生存壓力面前,是多么的蒼白和無力。
加州陽光依舊明媚,卻照不進蘇明哲家中那片被陰霾籠罩的客廳。吳非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嫌棄與怒火,并非憑空而來。
那是在蘇家經(jīng)年累月的漠視與傷害中,一點點堆積、壓抑,最終被蘇大強入獄這根導火索引燃的總爆發(fā)。一切的根源,早在多年前,在小咪出生那一刻,就已深深埋下。
當年,吳非在產(chǎn)房里歷經(jīng)辛苦,生下了女兒小咪。初為人母的她,身體虛弱,內(nèi)心卻充滿了喜悅與一絲需要支持的脆弱。
她理所當然地期盼著,作為婆家,尤其是婆婆趙美蘭還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護士長,應該會在這個時候伸出援手,哪怕只是來看看孫女,給予一些專業(yè)的指導和安慰。
然而,現(xiàn)實給了她冰冷的一擊。
蘇家,沒有一個人來。
電話里的祝賀顯得蒼白而敷衍,當吳非委婉地提出希望婆婆能過來幫幫忙,至少指導一下如何照顧新生兒時,得到的卻是趙美蘭毫不猶豫、且理由冠冕堂皇的拒絕。
“非非啊,不是媽不想去,是你爸他突然耳水失衡,頭暈得厲害,根本坐不了飛機。我要是自己去了,留他一個人在國內(nèi),我這心里實在不放心啊……”
趙美蘭甚至在醫(yī)院開了“證明”,坐實了蘇大強“重病”??蓞欠呛吞K明哲心里都清楚,這多半是托詞。
真正的原因,吳非后來才慢慢想明白,也讓她心底徹底冰封——就因為小咪是個女孩。
趙美蘭自己,就是原生家庭“重男輕女”觀念最直接的受害者。她是長女,從小就被灌輸“女孩是賠錢貨”、“長大了要為弟弟服務”的思想。
她曾經(jīng)掙扎過、不甘過,但最終,在漫長而壓抑的歲月里,她可悲地內(nèi)化并認同了這種扭曲的價值觀。她開始覺得女孩就是低人一等,甚至連她自己,也深深地憎惡著自己的女性身份。
她潛意識里極度渴望權力,想像男人一樣在家里“說了算”,能夠主宰一切,這某種程度上也是對她自身性別的一種扭曲反抗和補償。
這樣一個從骨子里就厭惡女性、將自己一生不幸歸咎于性別的人,怎么可能去真心疼愛一個孫女?
當她得知大兒媳生了個“賠錢貨”時,那份潛藏的鄙夷和冷漠便暴露無遺。伺候月子?照顧孫女?在她看來,那簡直是對她時間和精力的浪費。
最終,是吳非遠在國內(nèi)的母親,心疼女兒,不得不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xù),匆匆辦好簽證,遠渡重洋趕來阿美莉卡,接手了這本該由婆家承擔的責任。
這一切,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深深地扎進了吳非的心里。婆婆的刻意缺席和謊言,公公的默許(或者說無能),蘇家整體對她們母女那種無形的輕視……這些委屈和心寒,在她初為人母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
平日里,為了家庭的表面和睦,為了不讓蘇明哲太難做,吳非將這些情緒死死壓在心底,努力扮演著一個通情達理的妻子和兒媳。她告訴自己,反正相隔萬里,眼不見為凈。
但此刻,蘇大強涉嫌殺妻入獄的消息,如同一個火星,瞬間點燃了她心中積壓已久的所有負面情緒。
“殺人犯”公公帶來的羞恥與恐懼,“狗血”家庭劇帶來的荒謬感,與當年生產(chǎn)后被無情拋棄的冰冷記憶交織在一起,徹底沖垮了她的理智。
她看著眼前只會痛苦抱頭、卻拿不出任何實際解決辦法的丈夫,想起自己母親當年不得不提前退休的犧牲,再想到未來可能因為有個“殺人犯爺爺”而在學校里遭受異樣目光的女兒小咪……
所有的怒火、委屈、不甘和對未來的恐懼,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
“蘇明哲!你那個家,除了會拖后腿,還會干什么?!”
她聲音顫抖,指著臥室方向,大聲呵斥道:
“當年我媽為了來照顧我和小咪,提前退休!你媽呢?那個護士長婆婆呢?!用個假的病歷就把我們打發(fā)了!就因為小咪是女孩!
現(xiàn)在你爸又搞出這種事情!你們蘇家……你們蘇家簡直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是個讓人作嘔的泥潭!”
吳非的話語如同冰錐,刺得蘇明哲體無完膚。他想辯解,想為父母開脫,卻發(fā)現(xiàn)任何語言在這樣血淋淋的舊賬和新傷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吳非的冷血,并非天性,而是被蘇家長期以來的冷漠、算計和如今的驚天丑聞,一點一點逼出來的。
她對那個遠在蘇州的婆家,早已半點好印象都欠奉,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失望與厭惡。
蘇大強的入獄,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將她心中那座名為“忍耐”的堤壩,徹底沖毀了而已……
……………………………………
夜色如墨,濃重地籠罩著蘇州工業(yè)園區(qū)。高檔住宅區(qū)內(nèi)萬籟俱寂,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還透出光亮,像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舟。孫副總家的書房,便是這其中之一。
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并未完全拉攏,留出一道縫隙,窗外遠處園區(qū)零星未熄的燈火,如同黑暗中窺視的獸眼,冰冷而疏離。
書房內(nèi),只亮著一盞復古綠罩的黃銅臺燈,光線被燈罩約束,在寬大的紅木書桌上投下一圈昏黃而逼仄的光暈,仿佛將所有的焦慮和算計都濃縮于此。
空氣中彌漫著上等普洱冷卻后淡淡的澀香,與昂貴的雪茄余味交織,卻絲毫無法安撫主人煩躁的心緒。
孫副總深陷在寬大的進口皮質座椅里,柔軟的皮革此刻卻像冰冷的沼澤,讓他感到陷溺與不適。
他眉頭擰成一個川字,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冰涼的紅木桌面上敲擊,那單調的“篤篤”聲,是這寂靜空間里唯一的節(jié)奏,映襯著他腦海中白天與蒙志遠那次憋屈會談的回響,揮之不去。
就在他心浮氣躁,感覺胸中塊壘難消之時,書桌上那臺蘋果一體機發(fā)出了一聲清脆的提示音,屏幕隨之亮起,一封新郵件的圖標突兀地跳了出來。發(fā)件人匿名,標題空白,像一道悄無聲息潛入的暗影。
孫副總慵懶地傾身,移動鼠標,帶著一絲不耐點開了它。郵件內(nèi)容極簡,沒有只言片語,只有幾張清晰度極高的照片。
當照片在冰冷的屏幕上完全加載出來的瞬間,孫副總原本深陷在座椅里的身體猛地繃直,像被無形的線拉扯起來!
他渾濁的眼睛驟然收縮,銳利的光芒迸射而出,整個人如同沉睡的獵豹嗅到了獵物氣息,瞬間精神抖擻,所有的煩躁被一種混合著震驚與狂喜的興奮所取代!
臺燈的光暈牢牢鎖住屏幕上那張臉——蘇明玉!背景是平江路大儒巷那家格調看似溫馨的“食葷者”餐館。暖黃的燈光打在她臉上,卻照不透那份深藏的疲憊與……(在他看來)可疑的放松。
而照片另一個焦點,那個在開放式廚房里系著圍裙、看似專注烹飪的餐館老板!上面還特意標注了這個人的身份,鎏金集團的公子。
孫副總對這張臉有印象!一次偶然的高端商業(yè)酒會上,他見過這個低調的年輕人,恰好知曉其不為人知的背景——鎏金集團的公子爺,石天冬!
蘇明玉……眾誠的利刃……鎏金集團的公子……
這兩個身份在孫副總腦中猛烈碰撞,火花四濺!他的嘴角難以自抑地向上扯動,露出一絲混合著震驚、狂喜和“終于等到這一天”的獰笑,在那昏黃局促的光線下,顯得有幾分猙獰。這封匿名郵件,簡直是瞌睡遇到了枕頭!
這突如其來的“利器”,讓他立刻想起了前不久那件讓他如同吞了蒼蠅般惡心的事情。
當時,蘇明玉因家事(他后來才知是其父涉嫌殺人)無故失聯(lián)三天,導致一個重要客戶談判因關鍵信息缺失而崩盤,眾誠蒙受巨大損失,他也在客戶面前顏面盡失。
他怒不可遏地沖進蒙志遠那間寬敞明亮、在整個蘇州城都算得上是高端的別墅,痛陳蘇明玉和柳青(他認定柳青也難辭其咎)的無組織無紀律,要求嚴懲。
可蒙志遠呢?那個老狐貍!置身于光鮮亮麗、象征著權力與秩序的辦公室中,臉上卻掛著與之格格不入的、看似和煦實則虛偽的笑容。
他用一套“年輕人需要空間”、“特殊情況特殊處理”的太極拳,輕描淡寫地將他的指控化解于無形。
最讓孫副總感到屈辱的是,蒙志遠還擺出禮賢下士的惡心姿態(tài),親自用那套價值不菲的紫砂壺給他泡了上好的明前龍井,卻轉頭熱情地端上來一盤干癟的油條:
“來,老孫,來嘗嘗,剛出鍋的,可口得很!”
熱茶配油條?看著擺在精致茶海旁那根金黃油膩、與周遭典雅環(huán)境極端違和的油條,孫副總當時血壓飆升。這荒謬的組合,哪里是關心?分明是極致的羞辱和赤裸裸的服從性測試!
在蒙志遠“殷切”目光的逼視下,他被迫擠出的笑容比哭還難看,僵硬地捏起那截油條,在清亮的龍井茶湯里蘸了蘸,塞進嘴里。
龍井的清香被劣質油脂味粗暴覆蓋,軟爛油膩的口感讓他幾欲作嘔。耳邊還不得不響起自己干巴巴的恭維:
“蒙總……有心了,這……別有一番風味。”
那詭異的滋味,如同他當時的心情。直到回到家,對著洗手池干嘔,他才徹底明白:蒙志遠就是要用這種荒誕的方式,碾碎他這些老臣的尊嚴,測試他們的底線!
想通此節(jié),他只覺得像是被強行灌下了一碗混雜著蒼蠅的餿水,惡心感從胃里直沖喉嚨!蒙志遠為了給蘇明玉掃清障礙,真是一點臉面都不要了!
而現(xiàn)在,臺燈昏黃的光線下,電腦屏幕上蘇明玉與石天冬同框的照片,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將他心中積壓的所有憋屈、憤怒和被戲弄的恥辱,瞬間照亮,并點燃了復仇的火焰!
“好你個蘇明玉!好你個蒙志遠!”
他盯著屏幕上那溫馨的餐館場景,聲音因為激動而略顯沙啞,眼神陰鷙得如同窗外窺視的夜色:
“一個在外面和死對頭的公子哥兒不清不楚,一個在內(nèi)部拼命護短,打壓功臣!真當我們這些老家伙是泥捏的?!”
這封匿名郵件,如同黑暗中遞來的一把淬毒匕首。孫副總身體前傾,幾乎將臉湊到屏幕上,冰冷的光映著他臉上狠厲而興奮的笑容,他緊緊“握”住了這把匕首。
這一次,他倒要看看,在如此“鐵證”面前,蒙志遠還怎么替他這個“得意門生”洗地!他要將這溫馨的餐館畫面,變成投向眾誠權力核心的一顆炸彈!
蒙志遠挑起的戰(zhàn)爭,該輪到他們自己嘗嘗這后院起火的滋味了!書房外是無邊的黑夜,而他的心中,卻燃起了熊熊的斗爭之火。
翌日上午,眾誠集團頂層會議室。
巨大的環(huán)形會議桌光可鑒人,倒映著窗外透進的、略顯蒼白的陽光。中央空調發(fā)出低沉的嗡鳴,維持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恒溫,卻吹不散空氣中彌漫的無形硝煙。
會議室內(nèi)的座位分布,清晰地勾勒出公司內(nèi)部的權力版圖。以蘇明玉和柳青為首的少壯派,坐在靠近主位蒙志遠的一側,他們衣著時尚,神情銳利,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進取姿態(tài)。
而以孫副總和張副總為首的元老派,則坐在另一側,他們大多穿著更為保守的西裝,神色沉穩(wěn),甚至帶著幾分歷經(jīng)風雨后的漠然,但仔細看去,能發(fā)現(xiàn)他們眼神交匯時傳遞出的某種默契。
中間零星坐著財務總監(jiān)老毛等中立派,他們刻意保持著距離,如同激流中的礁石,沉默而審慎。
會議尚未正式開始,蒙志遠還未到場。會議室里只有偶爾響起的低語和茶杯與杯墊碰撞的細微聲響。然而,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已經(jīng)悄然籠罩了所有人。
開會之前,孫副總已經(jīng)和張副總以及其他幾位元老派核心成員通過氣了。他們不需要多言,只需一個眼神,一次簡短的電話,就足以在沉默中達成共識。
此刻,他們看似平靜地翻看著手中的文件,或低頭啜飲著茶水,但緊繃的嘴角和偶爾掃向蘇明玉方向的、帶著冷意的余光,暴露了他們蓄勢待發(fā)的狀態(tài)。
蘇明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攤開著筆記本電腦和厚厚的項目資料。她努力讓自己專注于即將討論的議題,但連日來的疲憊和來自父親案件的無形壓力,讓她眼底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青色。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會議桌另一側那若有實質的、帶著敵意的目光,這讓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像一只進入戒備狀態(tài)的刺猬。
柳青坐在她旁邊,似乎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他微微側過頭,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
“老家伙們今天有點不對勁,小心點?!?/p>
蘇明玉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緊。她知道,元老派不會輕易放過任何攻擊她的機會,尤其是在她近期因為家事稍有分心的時候。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蒙志遠帶著秘書大步走了進來。他臉上掛著慣常的、頗具親和力的笑容,目光掃過全場。
“都到了?好,那我們開始吧?!彼谥魑蛔拢Z氣輕松,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這會議室里涌動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