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午后,他見鄰居狗娃和幾個半大孩子在地上用樹枝劃拉著玩,便走了過去。
“狗娃哥,你們在畫什么?”
狗娃抬起頭,憨憨一笑:“平娃兒,我們在畫房子,還有山?!?/p>
傅少平看著地上那些歪歪扭扭、不成形狀的線條,心中一動。他撿起一根樹枝,在一旁的空地上,畫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田”字,又在里面點了幾個點。
“看,這是咱家的地,這些點是玉米?!彼穆曇羝届o,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孩子們好奇地圍了過來。
“平娃兒,你畫得真像!”
“這叫‘畫字’嗎?”
傅少平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又畫了幾個簡單的象形圖案,比如“山”、“水”、“日”、“月”,并告訴孩子們這些圖案代表什么。孩子們覺得有趣,紛紛跟著學(xué)畫。
從那天起,傅少平偶爾會教這些村里的孩童認(rèn)幾個簡單的“圖”(他稱之為圖,避免“字”這個敏感詞)。他不教之乎者也,只教與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字,如“米”、“豆”、“豬”、“雞”、“父”、“母”,以及簡單的數(shù)字。他用樹枝在地上寫畫,用實物對照,方法直觀有趣。
起初只是狗娃等幾個親近的孩子,后來漸漸有其他孩子加入。傅少平來者不拒,但只在他們玩耍的間隙隨意教幾個,從不正式開課,也嚴(yán)禁他們對外說是“讀書認(rèn)字”,只說是“學(xué)畫圖玩游戲”。
孩子們懵懂,只覺得“平娃兒”懂得多,和他玩有意思。而這點滴的啟蒙,卻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在幾個敏銳的孩童心中泛起了微瀾。
這件事不知怎的,還是傳到了族長傅老栓耳中。他親自悄悄觀察了幾次,看到傅少平用那種奇特的方式引導(dǎo)孩子們“畫圖”,心中震撼不已。他活了大半輩子,深知識字的重要性,那是跳出農(nóng)門、改變命運的第一步!傅家這小子,竟在不聲不響地做這件事!
傅老栓沒有聲張,也沒有阻止。他找到傅鐵山,意味深長地說:“鐵山啊,你家平娃兒,非池中之物。好好待他,將來或許能光耀咱傅氏門楣?!?/p>
傅鐵山雖不完全明白,但也隱約感覺到兒子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心中又是驕傲又是惶恐。
除了啟蒙孩童,傅少平對草藥的運用也更加純熟。他不再局限于“山神夢授”的借口,而是開始引導(dǎo)父母觀察草藥生長的環(huán)境、采摘的季節(jié)、炮制的方法。他甚至嘗試將幾種草藥配伍,制作成簡單的藥膏或藥粉,效果比單味藥更好。村里人有個頭疼腦熱、跌打損傷,首先想到的就是來傅家問問。傅家儼然成了村里一個非正式的、卻極受信賴的“草藥鋪子”,雖然依舊分文不取,但收到的謝禮也讓傅家的生活更加寬裕。
這年秋天,傅少平實驗田里的野姜獲得了小小的豐收。他將姜塊分給父母和相熟的幾戶人家嘗試,其驅(qū)寒、調(diào)味的效果得到了認(rèn)可。這為他明年擴(kuò)大種植,甚至將其作為一種可以交換的物產(chǎn)奠定了基礎(chǔ)。
八歲的傅少平,身形依舊比同齡人略顯瘦小,但那雙眼睛卻愈發(fā)深邃明亮。他不再僅僅著眼于改善自家的生活,而是開始以一種更宏觀的視角,審視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他像一位耐心的匠人,精心雕琢著這塊名為“望山村”的璞玉,雖然進(jìn)度緩慢,但每一筆都扎實有力。
他深知,自己不可能永遠(yuǎn)留在這里。百世輪回,每一世都是過客。但他希望,在離開之前,能為這片土地和這些淳樸的人們,留下一些能夠持續(xù)生長的東西——可能是更好的耕種習(xí)慣,可能是一些實用的草藥知識,也可能,是那幾個孩童心中悄然種下的、對知識渴望的火種。
寒冬里,傅家小屋溫暖如春。傅少平坐在油燈下(今年家里用上了稍好一點的油燈),用炭筆在一塊木板上練習(xí)著更復(fù)雜的“圖畫”(實則是文字)。楊氏在一旁縫補(bǔ)衣物,傅鐵山則在擦拭著他的獵弓,時不時抬頭看看兒子,眼中滿是慈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期待。
窗外,萬籟俱寂,唯有寒風(fēng)掠過山巒的呼嘯聲。但在這寂靜之下,變革的種子已然埋下,只待春雷驚響,破土而生。傅少平的這一世,正以一種他未曾預(yù)料的方式,悄然影響著這個小小山村的命運軌跡。
平靜的日子如溪水般流淌,轉(zhuǎn)眼傅少平已在望山村度過了三個寒暑。九歲的他,身形抽條了些,雖仍顯清瘦,但眉宇間的沉穩(wěn)氣度愈發(fā)明顯,站在一群嬉鬧的村童中,宛如鶴立雞群。
他屋后的“實驗田”已然成了一方小小的百草園。野姜郁郁蔥蔥,馬齒莧生機(jī)勃勃,幾種常用的草藥如紫蘇、蒲公英、接骨木等也被他移植馴化,長勢良好。他甚至成功培育出了一小片可用于染色的藍(lán)草,并嘗試用不同媒染劑得到深淺不一的藍(lán)色,這讓楊氏和村里幾位手巧的婦人驚喜不已。
教導(dǎo)村童“畫圖”的事,在族長傅老栓的默許和部分村民樂見其成的心態(tài)下,已成了半公開的秘密。如今聚集在傅少平身邊的,已不止是狗娃等幾個玩伴,而是有七八個年紀(jì)稍大、較為懂事的孩童。傅少平依舊不緊不慢,每日只教三五個字,輔以簡單的算術(shù),更多的時候是引導(dǎo)他們觀察自然,思考萬物之間的聯(lián)系。他教的“字”,也開始從象形向更抽象的指事、會意字過渡。
這些孩童或許尚不明白這些知識的真正價值,但那種接觸未知世界的新奇感,以及傅少平身上那種沉靜博學(xué)的氣質(zhì),已在他們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記。狗娃甚至能用學(xué)來的簡單字詞和數(shù)字,幫家里記些零碎的賬目了,這讓狗娃爹娘對傅少平感激不盡。
這一日,秋高氣爽,傅鐵山受邀去鄰村幫人看看莊稼,楊氏去了河邊洗衣。傅少平獨自在家,正整理著晾曬的草藥。
村口忽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聲,夾雜著馬蹄聲和陌生的吆喝。很快,幾騎人馬簇?fù)碇惠v青篷馬車,徑直來到了傅家院外。
為首的是一個身著綢衫、面色倨傲的中年管事,他勒住馬,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傅家這雖然整潔卻依舊樸素的院落,眉頭微皺。馬車簾子掀開一角,露出一張略帶病容、卻難掩清秀的少女面龐,好奇地向外張望。
“喂,小子,這里可是傅鐵山家?”那管事?lián)P著馬鞭,沖著傅少平喊道,語氣頗為無禮。
傅少平放下手中的草藥,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不卑不亢地走上前,行了一個簡單的拱手禮:“正是。不知幾位貴客從何而來,尋家父有何事?”他聲音清朗,舉止從容,全然沒有尋常山村孩童見到陌生貴人的畏縮之態(tài)。
那管事見他氣度不凡,微微一愣,語氣稍緩:“我們是青田鎮(zhèn)林府的。我家小姐前日去城外寺廟上香,歸來時感染風(fēng)寒,聽聞你們這望山村傅家懂得些草藥偏方,特來尋些對癥的藥材?!鼻嗵镦?zhèn)林家,是方圓百里內(nèi)有名的鄉(xiāng)紳,家資頗豐。
這時,馬車?yán)锏纳倥p輕咳嗽了幾聲,聲音虛弱。旁邊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子焦急道:“管事,小姐咳得厲害,快些尋藥吧?!?/p>
那管事看向傅少平:“你家大人呢?快叫出來回話?!?/p>
傅少平神色不變,道:“家父外出,家母亦不在。貴府小姐的癥狀,可否詳細(xì)一說?比如是畏寒還是發(fā)熱,咳嗽有無痰液,痰色如何?”
管事見他問得在行,心中驚異,便將丫鬟描述的癥狀復(fù)述了一遍:畏寒,低熱,咳嗽痰少而黏,咽喉微痛。
傅少平聽罷,略一沉吟,道:“此乃風(fēng)熱犯肺初起之癥,不宜用辛溫發(fā)散之藥?!彼D(zhuǎn)身走進(jìn)屋內(nèi),片刻后取出幾包用干凈桑皮紙包好的草藥,遞給那管事:“這是金銀花、連翹、薄荷、牛蒡子配伍,請用清水煎煮,每日一劑,分兩次溫服。服藥期間,飲食宜清淡,忌食辛辣油膩。若兩日后癥狀未減,或加重,需速請郎中診治?!?/p>
他言語清晰,條理分明,對藥性病因說得頭頭是道,哪里像個九歲孩童,便是鎮(zhèn)上的坐堂郎中,也不過如此了。
那管事接過藥包,將信將疑。馬車?yán)锏纳倥畢s輕聲開口,聲音雖弱,卻帶著一絲好奇:“小弟弟,你懂得醫(yī)術(shù)?”
傅少平看向馬車,平靜答道:“不敢稱醫(yī)術(shù),只是跟隨山中學(xué)了些辨識草藥的皮毛,略知些粗淺藥性?!?/p>
那少女見他目光清澈,神態(tài)自若,不似妄言,便對管事道:“陳管事,便按這位小弟弟說的試試吧?!?/p>
陳管事見小姐發(fā)話,不再多言,從懷中摸出一小塊碎銀,約莫有二錢重,遞給傅少平:“這是藥資。”
傅少平卻搖了搖頭:“些許山野草藥,不值這些。林家小姐既然信得過,拿去用便是。若有效,便是緣分;若無效,也莫要怪罪。”
他竟拒收了銀子!
這一下,連那陳管事和車?yán)锏牧旨倚〗愣笺蹲×?。山野村民,見到銀錢豈有不眼開的?這孩童竟如此淡然?
陳管事深深看了傅少平一眼,收起銀子,抱拳道:“小兄弟高義,陳某記下了。若藥有效,他日必當(dāng)厚報?!闭f罷,調(diào)轉(zhuǎn)馬頭,護(hù)衛(wèi)著馬車離去。
傅少平站在院中,看著遠(yuǎn)去的煙塵,面色平靜。他并非不愛財,而是深知,有些東西,比眼前的錢財更重要。今日種下善因,他日或結(jié)善果。更重要的是,他借此機(jī)會,稍稍展露了些許能力,卻又控制在“山中學(xué)藝”的合理范圍內(nèi),為將來可能發(fā)生的變故,埋下了一個伏筆。
此事很快在村里傳開,傅家“小先生”的名聲更加響亮,甚至連青田鎮(zhèn)林家都前來求藥,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
傅少平卻依舊故我,每日侍弄他的“百草園”,教導(dǎo)村童,仿佛一切未曾發(fā)生。但他知道,經(jīng)過此事,他這塊“璞玉”,已不再是僅僅藏在深山無人識了。潛龍在淵,偶露鱗爪,已驚世人。
他的第二世,似乎正朝著一個更加廣闊,也必然更加波瀾起伏的方向悄然滑去。命運的齒輪,開始緩緩轉(zhuǎn)動。
就在傅少平聲名漸起,望山村因為可能設(shè)立的蒙學(xué)而充滿希望之際,一場突如其來的危機(jī),如同陰霾般籠罩了整個村落。
先是村東頭的王老五家三歲的娃兒突發(fā)高燒,上吐下瀉,身上還起了些紅疹。接著,相鄰的幾戶人家也出現(xiàn)了類似癥狀,尤其是孩童,病勢來得又急又猛。起初村民只當(dāng)是尋常時疫,并未太過在意,直到患病的人家越來越多,癥狀也愈發(fā)兇險,甚至有一位體弱的老人沒能熬過去,人們才真正恐慌起來。
“是瘟疫!是瘟疫??!”
恐慌如同野火般在村里蔓延。家家閉戶,人人自危,連平日里最熱鬧的村口大樹下也空無一人。空氣中彌漫著草藥焚燒的苦澀氣味和一種絕望的恐懼。
族長傅老栓急得嘴角起泡,連忙派人去鎮(zhèn)上請郎中。然而,派去的人垂頭喪氣地回來,帶回來一個更令人絕望的消息:鎮(zhèn)上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時疫,郎中們自顧不暇,藥鋪里的相關(guān)藥材更是被搶購一空,根本請不來人,也買不到藥。
“天亡我望山村??!”傅老栓捶胸頓足,老淚縱橫。村民們更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無助之中。
就在這人心惶惶、絕望彌漫的時刻,傅家那扇一直敞開的院門,被傅少平從里面穩(wěn)穩(wěn)地推開。
他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臉上用一塊干凈的葛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他手中提著一個藥籃,身后跟著同樣用布蒙住口鼻、眼神堅定的傅鐵山和楊氏。
“平娃兒,你……你這是要做什么?”有鄰居從門縫里看到,顫聲問道。
傅少平目光掃過那些充滿恐懼和希冀的眼睛,聲音清晰而穩(wěn)定地傳遍死寂的村落:“諸位叔伯嬸娘,此時并非坐以待斃之時。此疫雖兇,但并非無藥可醫(yī)。我家略通草藥,愿盡力一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