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p>
陳澈走向自己老宅的胡同,抬眼看向胡同口再往東十多米的地方。
那邊圍觀著一群人,十幾個人干活,已經(jīng)搭好了一個高大寬敞、大概占據(jù)整個道路的框架,很明顯是在搭靈棚了。
老人去世已經(jīng)六天了。
明天就是第七天,下葬的日子。
葬禮的流程很簡單,今天下午從家里的冰棺轉(zhuǎn)移到外面的靈棚。
明天下午埋葬。
然而他們村稍微有點特殊。
他們村絕大數(shù)都是拒絕火化,不過很早之前就實施了集體陵園。
方圓幾百里的平原上,幾乎都是東一個墳堆、西一個墓,很亂、很雜。
他們村則有集體埋葬點。
其實就算是有集體埋葬點,但仍然是土葬的方式,是一種浪費資源的行為。
但沒辦法。
其他村不知道,他們村是完全有能力村里出錢蓋火葬式墓園的,可以減少浪費土地耕種面積,但村民們都不愿意。
包括陳澈他們家。
曾祖母也是交罰款,然后土葬。
陳澈知道跟政策不符,但他要是提出來燒曾祖母,爺爺都能追著他打。
等再過個百年,那些普通百姓的墳堆也可以推平抹去,重新為人民種上糧食。
這些東西,陳澈沒什么看法。
相比較葬在哪兒,怎么葬,陳澈更在意生前活的爽不爽、愉不愉快。
話說回來,現(xiàn)在靈棚布置也高檔的很,以前的靈棚就是一個吹起來的小棚子,如今都開始綁鋼管、鋁合金做框架。
而且很長。
從主棚到王志宇家門口,還搭了一段30米的過道,還有門樓。
這都不叫靈棚了。
他們發(fā)明了一個詞叫孝場。
這也是陳澈他們剛才來的時候,從南邊繞過來的緣故,靈棚完全擋住了路。
說起來這殯葬服務(wù)行業(yè)也挺掙錢的,當初曾祖母的葬禮跟現(xiàn)在差不多。
過道前面的牌樓就不說了,有四龍柱、升天柱,中間過道全是裝飾,什么燈籠啊、白綢,還有晚上如繁星的串燈。
就這些東西,收費三五萬。
比婚慶公司還暴利。
還有那什么燒的紙扎,一個7米高2米寬的八角玲瓏寶塔,收費1.2萬元。
7米,什么概念。
因為從外地拉過來的,就算是用大卡車都用了兩輛,進村后現(xiàn)場拼接。
這個社會已經(jīng)瘋狂到,到處需要錢,只要你想花錢、就沒有花不出去的程度。
要知道,那還只是一個玲瓏寶塔,其他的紙扎種類還有很多很多。
曾祖母的時候,單單紙扎就燒走了4萬塊錢的人民幣,那可是普通人辛苦一年才能攢下的積蓄,就一把火的事情。
很多人說。
葬禮再風光,不如生前一杯水。
陳澈對這句話十分贊同,但也知道凡事沒有絕對,不能一棍子打死。
死后風光大葬,不代表生前不孝。
死后簡單操辦,不代表生前盡責。
其他地方什么風俗、攀比程度怎么樣陳澈不知道,反正他們這邊搞風光大葬的,孝不孝順不清楚,但肯定是有錢。
他們這沒有為了體現(xiàn)孝順,從而大辦特辦的人家,因為是平原嘛,家家戶戶挨的都比較緊,你孝不孝順別人不瞎。
其實真按照全國喪葬標準算的話,他們這邊的金額不算很高。
葬禮總開銷3萬。
是他們這邊的常規(guī)標準。
算上收禮的話,實際花銷更低。
陳澈個人推崇葬禮簡單化。
可真的到那個時候,家里長輩去世了,他肯定也是能用好的、就用好的。
很多東西有沒有意義。
完全取決于位置和心態(tài)。
就像今天的葬禮,對陳澈而言沒有什么意義,只是村里走了一個老人。
但對王志宇一家來說有意義。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不明白來這么多人干什么,生前也沒見他們看望老人。
可對王志宇一家來說,來的人越多他們越安心,葬禮的流程越鄭重,他們越能容易接受老人已經(jīng)徹底離開的事實。
他們這些外人什么想法不重要,他們只是這場葬禮上的NPC罷了。
而今天是王志宇家。
明天或許是其他人家。
每一家未來都會經(jīng)歷這種事情,這大概就是葬禮存在的意義吧。
畢竟作為一個擁有著正常七情六欲的人來說,獨自承受、面對親人去世,確實是一種極大的心理壓力,甚至會抑郁。
葬禮是為了送走死人,但確實是給活人看的,一場葬禮背后有很多需求。
比如說社交需求。
無論是農(nóng)村的葬禮也好,還是城市里的追悼會,本質(zhì)上都是借著“生離死別”的由頭,進行一場社交的整頓和深化。
人和人之間其實沒有那么多緣分,很多人的關(guān)系都是以生開始,以死結(jié)束。
就像曾祖母去世以后,他們家和二爺爺家、兩個姑奶奶家已經(jīng)進入社交最后階段,往后就沒了來往的必要、需求。
陳澈小時候,經(jīng)常能看見兩位姑奶奶,可往后見面次數(shù)只會越來越少。
一段社交關(guān)系的結(jié)束。
意味著另一段社交關(guān)系的開始。
陳澈如今看兩位姑奶奶的視角,何曾不是往后他的兒子看陳天鳳的感覺呢。
無論有錢還是沒錢。
終究改變不了,這個世界運行的規(guī)律,永遠保持著一個輪回。
就像如今的年輕人很難理解,葬禮為什么要這么多人,為什么要舉行儀式。
可實際上,那些身為孝子的中年人,送走的不只是死去的老人,還有和老人息息相關(guān)的那些人,比如說自己的姑姑、叔叔、舅舅、阿姨、表哥表弟、堂姐堂妹這些年輕時陪著自己走過很長很長一段路的人。
因為沒了老人,上面說的那些人,相當于是沒有了聯(lián)系的平臺。
除非是關(guān)系特別近的。
未來只會越走越遠,直到失去。
人是群居動物。
除了吃喝拉撒睡這些身體本能,第一需求永遠是社交,而人類擁有七情六欲,失去曾經(jīng)的感情,人難免都會矯情。
無論是親人也好、朋友也罷,他們可能有好有壞,但最后都會失去。
這就是人生。
…
陳澈沒繼續(xù)看一群人搭建靈棚,更沒有幫忙的意思,順勢從口袋里拿出煙。
九五之尊他帶了兩盒,正準備拆包裝,口袋的手機嗡嗡作響起來,看見來電人,陳澈隨即轉(zhuǎn)身走進胡同里。
“喂,已經(jīng)到家了?!?/p>
陳澈握著手機,語氣輕松的對電話那頭說道,繼續(xù)迎著胡同盡頭正南的驕陽。
跟他打電話的,是發(fā)小范飛陽,看樣子是從縣城那邊趕回來了。
很快,陳澈踱步到自己家老宅,那帶著新中式風格的門樓和棕色鐵門前。
在他們家蓋別墅之前,就曾經(jīng)改造過這個老宅,雖然沒有推倒重建,不過有些地方還是升級了一下,相當于翻修。
最主要動的地方,是這個門樓和大門,在陳澈的記憶里,以前的門樓很小,且貼著九十年代末建筑流行的瓷磚,如今門樓則多是大理石,完全是兩個風格。
包括陳澈記憶里,他們家院門是木門,如今都變成了鐵門和鋼。
和電話那頭說著話,陳澈用空閑的左手握住了門上,那冰涼的金屬門把手。
輕輕一擰,結(jié)果紋絲不動。
意料之中,他心里并無多少波瀾,受到阻力后他也毫不猶豫轉(zhuǎn)身,重新回到胡同里準備沿著道路繼續(xù)往南。
就在這時,斜對面那座坐北朝南的院落的銅門“吱呀”一聲被完全推開。
一個年約六十歲上下、個子不高、體型微瘦的老婦人走了出來。
她穿著一件深紫色的羽絨馬甲,里面是熨帖的羊毛衫,下身是合體的直筒褲,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油光锃亮。
這身打扮,與村里那些穿著臃腫棉襖、聚在墻根曬太陽的同齡老人截然不同,透著一種城里人的講究和時尚。
陳澈有點錯愕。
出來的,正是他二奶奶。
只見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八九歲小男孩的手,低頭快步朝北走來。
那小男孩胖墩墩的,裹得像個小球,臉上肉乎乎的,正不耐煩的想掙脫。
這應(yīng)該就是陳天龍的兒子了。
陳天海、陳曉敏、陳天龍三人里,陳天龍是唯一一個沒離過婚的。
不是因為他深情。
而是因為他沒結(jié)過婚。
這個小男孩是他的兒子,但孩子媽別說陳澈了,連奶奶他們都沒見過。
聽說是陳天龍把一個女人肚子搞大了,只是那女人孕后期才說。
估計也是到孕后期,才真正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也是一個奇女子。
在兩家因此爭吵來、爭吵去時,沒等爭吵出一個結(jié)果,這個孩子就出生了。
后來陳天龍也沒娶那個女人,就這么一直單著,說是單著也不盡然,經(jīng)常跟外面不三不四的女人廝混,尤其是那些離異或者老公不在家的,在縣里都出名了。
最著名事件還沒發(fā)生。
就是剛疫情那年,陳天龍和一個女人在縣城賓館開房,被人家老公知道了,拿著刀追著砍,雖然沒砍到但驚動了警察。
這件事還在抖音引發(fā)過關(guān)注,只是沒引起什么波瀾,很快偃旗息鼓,只是三里五村還記得呢,也是酒桌上的談資。
本來陳澈是不知道這件事的,主要是有些人知道那是他叔叔,主動跟他提起。
陳澈為什么不愿意修繕關(guān)系,就是因為后來這些事,太奇葩了。
話說回來。
這個孩子最后女方?jīng)]要,一直是二爺爺二奶奶照顧,陳天龍這個當?shù)囊膊还?,可以說是老兩口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
這小子沒用族譜的名字,好像是叫浩浩,具體叫什么浩陳澈也不知道。
不過看樣子,吃的挺好的。
胖的跟個球似的。
胡同里,陳澈看過去時,目光與二奶奶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
二奶奶的眼神先是習慣性的一瞥,帶著點她標志性,城里人回村的疏離感。
隨即似乎認出了陳澈,目光里瞬間掠過一絲極快的驚異、審視,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最終都化為了刻意的漠然。
她什么也沒說,像是沒認出陳澈,又或者認出了卻不愿招呼。
只是用力的拉了拉身邊的小胖孩,腳步略顯急促的朝著胡同的另一頭走去。
陳澈見狀,到嘴邊的那聲禮貌性質(zhì)的“二奶奶”終究沒有叫出口。
他臉上沒有任何變化,隨即也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繼續(xù)朝著胡同南口走去,對著電話說著,聲音依舊平穩(wěn)。
“你們來戲臺子這邊,掛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