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聽雨懷里,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團子。
是念念。
小家伙似乎是被門口這陣仗嚇到了,小臉緊緊地埋在媽媽的頸窩里,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膽怯地,打量著門外的陌生人。
云百草的目光,被這聲音吸引,機械地,緩緩地,向下移動。
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念念那張小臉上。
只一眼。
那一眼,便成了永恒。
如果說,孟聽雨的容貌,是對他心臟的重擊。
那么,念念的出現(xiàn),就是一道撕裂天際的驚雷,裹挾著無可辯駁的巨大力量,將他最后的一絲理智與懷疑,劈得灰飛煙滅!
那雙眼睛!
那雙如出一轍的墨色瞳眸,干凈剔透,像兩顆最上等的黑曜石。
那個鼻子!
那個小巧卻挺翹的鼻梁,帶著一絲旁人沒有的精致弧度。
那是云家人才有的特征!
是他云百草,是他兒子云仲景,是他那早夭的孫子……代代相傳,絕不會錯的,云家人的印記!
鐵證如山!
二十一年的等待。
二十一年的悔恨。
二十一年的日夜煎熬。
在這一刻,盡數(shù)化作一股滾燙的、無法抑制的洪流,沖垮了他所有的防線。
“嗬……”
一聲極度壓抑的、破碎的哽咽,從云百草的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
他的眼眶,瞬間紅了。
渾濁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劃過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蒼老臉龐。
他松開了趙華的手。
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著。
他看著孟聽雨,又看著她懷里的念念。
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都發(fā)不出來。
眼前這個女人,是他的外孫女。
她懷里的孩子,是他的……曾外孫女。
他的夢晚,沒有死。
他的血脈,延續(xù)了下來。
這個念頭,帶著失而復得的巨大狂喜與錐心刺骨的無邊酸楚,徹底淹沒了他的神智。
他什么都顧不上了。
什么家主身份,什么旁人目光,什么理智判斷。
在這一刻,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一個,終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的,可憐的老人。
不待任何人開口。
云百草顫抖著雙腿,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一步,一步,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朝著孟聽雨的方向,走了過去。
那個蹣跚的身影,每一步都踩在孟聽雨的心跳上。
她有些不知所措。
懷里的念念被這股濃烈到近乎悲慟的情緒驚嚇到,小小的身子往她懷里縮得更緊,像一只受驚的小獸。
孟聽雨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手臂收緊,將女兒牢牢護在胸前。
這個動作,帶著一種母性的本能防備。
老人眼中的情緒太過復雜,太過洶涌,有狂喜,有悲傷,有悔恨,還有一種她看不懂的、瀕臨破碎的脆弱。
這股情緒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沉甸甸地壓過來,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爺爺!”
云思思尖銳的聲音刺破了這凝滯的空氣。
她快步?jīng)_上前,想要扶住搖搖欲墜的云百草,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慌與嫌惡。
她嫌惡的對象,是孟聽雨。
在她看來,爺爺此刻所有的失態(tài),都是眼前這個鄉(xiāng)下女人一手造成的。
云仲景的臉色也難看到了極點。
他緊隨其后,扶住了父親的另一只胳膊,聲音壓抑著怒火。
“父親,您冷靜一點?!?/p>
然而,云百草的眼中,此刻只有孟聽雨,和他懷中那個探出半個小腦袋的念念。
他的嘴唇顫抖著,渾濁的老淚縱橫。
“夢晚……我的夢晚……”
他喃喃自語,聲音破碎得不成調。
孟聽雨的心,被這聲呼喚,輕輕刺了一下。
夢晚。
是她那個素未謀面的母親的名字嗎?
趙華教授快步走到孟聽雨身邊,用自己高大的身軀,不動聲色地隔開了云家人的逼視。
他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一絲歉意與安撫。
“孟丫頭,別怕?!?/p>
“老云他……他只是太激動了?!?/p>
孟聽雨抬眼,看向這位面容蒼老、渾身顫抖的老人。
他的目光里沒有惡意。
只有一種失而復得后,幾乎要將自己燃盡的巨大悲慟。
孟聽雨抿了抿唇,懷里的念念小聲地抽了抽鼻子,顯然是被嚇到了。
她輕輕拍著女兒的背,聲音放得極柔。
“念念不怕,媽媽在。”
然后,她抬起頭,看向門口僵持的眾人,聲音清冷而平穩(wěn)。
“外面風大,有什么話,進來說吧?!?/p>
這道聲音不大,卻像一股清泉,注入了這片焦灼混亂的空氣里。
云百草的身形一頓。
云仲景和云思思的目光,也齊齊落在了她身上。
這個女人的鎮(zhèn)定,超乎了他們的想象。
面對云家家主如此激烈的情緒失控,她沒有驚慌失措,沒有諂媚逢迎,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好奇。
她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進來說吧”。
仿佛在接待幾個最普通的問路人。
云仲景的金絲眼鏡后,閃過一絲更為深沉的審視。
他扶著父親,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頭,飛快地掃視著這個小院。
院子不大,卻被打理得井井有條。
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一塵不染,兩旁的藥圃里,各種草藥按習性分門別類,長勢喜人,葉片上還帶著清晨的露水。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草藥清香,混雜著一絲從廚房飄出的、清甜而不膩的食物香氣。
沒有一絲雜亂,沒有一點污穢。
處處都透著一種主人家特有的講究與雅致。
這和他想象中,那個貧窮鄉(xiāng)下女人所住的破敗院落,完全是兩個世界。
云思思撇著嘴,眼神里的挑剔幾乎要溢出來。
她看到屋檐下晾曬的,是幾件孩子的舊衣服,雖然洗得發(fā)白,甚至還有補丁,但疊放得整整齊齊。
墻角堆著幾捆劈好的木柴,碼放得如同藝術品。
這種深入骨髓的整潔與條理,讓她的鄙夷,一時竟找不到落腳點。
孟聽雨沒有理會他們的打量,抱著念念,側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
“請進?!?/p>
她的姿態(tài),不卑不亢,禮貌而疏離。
云百草在趙華的攙扶下,幾乎是挪著步子,走進了堂屋。
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鎖在孟聽雨和念念的身上,一刻也舍不得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