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他只是,想留下一點(diǎn)什么。
留下一點(diǎn),他曾在這個(gè)世界,與她并肩存在過的證據(jù)。
他憋了半天,才從喉嚨里擠出幾個(gè)字。
“你的名字……好聽?!?/p>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笑聲,像山間的清泉,叮咚作響,流進(jìn)了他的心里。
……
畫面一轉(zhuǎn)。
還是這片山林,他背著一個(gè)人,正艱難地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
背上的人很輕,卻又很重。
她的手臂,環(huán)著他的脖子,溫?zé)岬暮粑?,拂過他的耳畔,讓他一陣陣地心悸。
是她。
她的腳扭傷了。
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shí),每走一步,雙腿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那場爆炸留下的后遺癥,讓他連正常行走都費(fèi)力,更何況是背著一個(gè)人走山路。
可他沒有停。
他只是咬著牙,一步一步,堅(jiān)定地,往前走。
他能感覺到她在他背上,小心翼翼地,不敢亂動。
“我是不是很重?”
她在他耳邊,很小聲地問,語氣里滿是愧疚。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用盡全力,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嘶啞。
“不重。”
……
又是一個(gè)午后。
還是這棵香樟樹下。
他坐著,她靠著樹干,閉著眼睛。
他手里捧著一本已經(jīng)翻到卷了邊的詩集。
他在為她念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shí)的聲音,清冷,平直,沒有半分感情。
可他的心,卻隨著那詩句,掀起了萬丈波瀾。
他念完,她沒有睜眼,只是輕聲問。
“后來呢?那片云,后來怎么樣了?”
他合上書,沉默了。
是啊,后來呢?
云,總是要飄走的。
他給不了她任何回答,也給不了任何承諾。
……
一幕幕,一幀幀。
他看著她在灶臺前忙碌的背影。
他看著她抱著念念哼唱童謠的側(cè)臉。
他看著她在燈下為他縫補(bǔ)衣衫時(shí),溫柔的眉眼。
那些他以為早已遺忘,或者說,被他強(qiáng)行封存的記憶,此刻,全都活了過來。
它們不再是讓他頭痛欲裂的碎片。
它們是他生命里,最珍貴,最滾燙的一部分。
是那個(gè)叫“阿頤”的男人,一無所有,卻又富可敵國的人生。
“啊——”
顧承頤再也支撐不住,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呼。
他猛地松開撫摸著樹干的手,踉蹌著后退了兩步,脊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另一棵樹上。
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那股熟悉的、撕裂般的劇痛,從大腦深處炸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他痛苦地弓下身,一手撐著樹干,一手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太陽穴。
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襯衫。
“承頤!”
孟聽雨大驚失色,立刻沖了過去,想要扶住他。
“爸爸!”
念念被他痛苦的樣子嚇壞了,小小的身體抖了一下,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緊緊抱住媽媽的腿,不敢上前。
“別碰我!”
顧承頤從牙縫里擠出三個(gè)字。
他沒有抗拒,也沒有排斥。
他只是在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去迎接,去承受這場遲到了太久的,靈魂的回歸。
他靠著樹干,緩緩滑坐到地上,整個(gè)人蜷縮成一團(tuán)。
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
那些記憶,是溫暖的,也是殘忍的。
它們讓他想起了愛,也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無能。
想起了那個(gè)雨夜,他高燒不退,以為自己就要死去的絕望。
想起了他看著她為了幾塊錢跟人爭得面紅耳赤時(shí),那種深入骨髓的屈辱。
想起了他強(qiáng)行離開時(shí),她追著火車跑,那張淚流滿面的臉。
痛苦,悔恨,愛戀,不甘……
所有的情緒,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他死死地纏繞,幾乎要讓他窒息。
時(shí)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得很長很長。
孟聽雨蹲在他的身邊,心疼得無以復(fù)加,卻又不敢碰他。
她只能伸出手,隔著半寸的距離,虛虛地籠罩著他,仿佛這樣,就能為他分擔(dān)一絲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那股劇痛,終于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與虛脫。
顧承頤靠在樹干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墨色的眸子里,曾經(jīng)的死寂與冰冷,已經(jīng)被一片深沉的、濃得化不開的痛楚與溫柔所取代。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擔(dān)憂的孟聽雨,落在她身后那個(gè)小小的、害怕的身影上。
然后,他看向孟聽雨。
那一眼,跨越了遺忘,跨越了生死。
是“顧承頤”,也是“阿頤”。
“我……”
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想起來了?!?/p>
不是“我想起來了一切”。
而是,“我想起來了”。
我想起了你,想起了她,想起了我們。
孟聽雨的眼淚,在聽到這四個(gè)字的瞬間,決堤而下。
她猛地?fù)溥^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顧承頤抬起顫抖的手,回抱住她。
他將臉,深深地埋進(jìn)她的頸窩,嗅著那股讓他眷戀了兩輩子的熟悉馨香。
“對不起?!?/p>
他又說了一遍。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p>
他想起來了。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么離開的。
那場爆炸后,他被顧家找到,帶回了京城。
他醒來后,雙腿殘疾,身體機(jī)能嚴(yán)重受損,并且……失去了在平山鎮(zhèn)的所有記憶。
醫(yī)生說,那是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導(dǎo)致的解離性遺忘。
他的大腦,為了保護(hù)他,主動封存了那段最痛苦,也最幸福的記憶。
多么可笑。
他抱著懷里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心臟一陣陣地抽痛。
他輕輕推開孟聽雨,抬起手,用粗糲的指腹,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他的目光,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你的腳……”
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濃重的鼻音。
“扭傷了。”
“我背你下山?!?/p>
“你問我,重不重。”
孟聽雨的身體一顫,哭得更兇了,卻一個(gè)勁兒地點(diǎn)頭。
顧承頤又看向躲在她身后,正睜著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望著他的女兒。
他朝著念念,伸出了手。
“念念。”
他的聲音,無比溫柔。
“過來,爸爸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