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一封戰(zhàn)報從高麗直接被送往了應天,六月中旬的應天已經有了幾分暑氣,洪武皇帝朱元璋今日的心情極好。
就在今日的清晨,從高麗北界送到京師的戰(zhàn)報,來了!
戰(zhàn)報中,楊帆將入高麗作戰(zhàn)后的過程詳細闡述了一遍,尤其是西京平壤一戰(zhàn),大明遼東軍大破邊安烈,一舉將北界納入囊中。
朱元璋的笑容就沒停下來過,在奉天殿上將楊帆一番夸贊,到了武英殿后拿著戰(zhàn)報,一邊研究高麗的地圖,一邊說道:“在平壤休整一段時間,楊帆就該南下,首先就要攻克西海道的土羅城,這土羅城又是一道難關啊。”
朱標聞言輕笑一聲,說道:“父皇放心吧,楊先生統(tǒng)兵打仗的本事,在如今少壯派的將官中當屬一流,有他在,高麗的戰(zhàn)事無須擔心?!?/p>
朱元璋點了點地圖上的土羅城,感慨道:“咱當年領兵打仗,最頭疼的就是攻城,耗費時間久不說,己方的損失更大,攻打平壤,我軍只損失了兩萬左右,這實在是出乎咱的預料了,這遼東軍的戰(zhàn)力了不得啊,哈哈哈?!?/p>
朱標微微頷首,從衣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道:“父皇,其實方才還有一封信來了京城,兒臣特意帶著書信來給您看一看,是老四那邊的?!?/p>
哦?
朱元璋聞言瞬間來了興致,燕王朱棣與楊帆幾乎是同時離開的京城,不過朱棣直到現(xiàn)在還未正式進攻安南,一直在為戰(zhàn)前做準備。
安南的地形下場,而朱棣準備讓俞祖率領水軍,他率領陸地的明軍水陸并進。
光是前期的籌備就是一大攤子事情,直到六月初,這準備才算是正式結束。
朱元璋接過書信,仔細看了一番,說道:“將老四送來的禮物一并拿進來,咱要看一看?!?/p>
朱標點了點頭,不一會兒,云奇就捧著一個錦盒走進來。
朱元璋輕聲說道:“老四在安南那邊與一個叫常戊的人接觸,那常戊在安南當?shù)仡H有些實力,愿意為我明軍的向導,配合老四攻入安南,此事你可知道?”
朱標笑著說道:“當然,據(jù)四弟說,這常戊文武雙全,性情穩(wěn)重,幫了他不少忙,父皇為何提他?”
朱元璋并未回答,而是將錦盒打開,錦盒里面放著一看上去頗為古舊的匕首?
朱標望了一眼沒看出什么稀奇之處,朱元璋卻小心翼翼地將其取出來,輕輕摩挲。
“四弟為何送了這么一件禮物回來?這匕首平平無奇?!?/p>
朱標正奇怪的時候,朱元璋終于開口了。
“當初咱率軍攻和州,有一人莽漢來投奔咱,生得兇惡,咱不喜歡他,因為他跟隨劉聚等人,那劉聚乃是綠林大盜,專門干些打家劫舍的事情,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咱看不起他們那般行徑的人?!?/p>
朱元璋微微瞇起眼睛,回憶起當年的崢嶸歲月。
“咱就問他,你是不是因為吃不飽飯,見我軍勢大,就來投奔咱?你知道那莽漢是怎么說的么?”
朱標搖了搖頭,不過心里已經隱隱猜到那“莽漢”的身份。
“那莽漢說,他當初的確是活不下去投奔了懷遠、定遠一帶有名的綠林大盜劉聚,但是這劉聚只知道攔路搶劫,入宅為盜,欺負的都是平頭百姓,所以他離開了劉聚,來到了和州。
暗中觀察了咱和咱的軍隊很久,才下定決心來投奔咱,他想要做大事,咱問他能不能隨著咱過江打仗,他說,他愿意為咱得先鋒官,還當即歃血起誓,用的就是這柄匕首?!?/p>
朱標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有些驚詫道:“父皇,怎么四弟去了一趟云南那邊,將……將開平王的匕首送來了?莫不是這匕首在云南?可開平王沒去過云南???”
朱元璋抽出匕首,雪亮的匕首鋒刃猶在,可見其主人這些年將其保養(yǎng)得很好。
朱元璋的手指劃過刀鋒側面,道:“機緣巧合罷了,他能找到這件舊物送回來,也算是有心了,標兒,去看一看你母后吧,這幾日她身子不爽利,老是念叨你?!?/p>
朱標今日有些看不懂朱元璋,總覺得他這位老父親的情緒好生奇怪,似乎一下子變得惆悵起來。
“兒臣,遵命?!?/p>
朱標領命而去,可還未走遠朱元璋就說道:“咱身子乏了,明日不上早朝,你暫領朝政吧?!?/p>
朱標聞言差點沒摔倒,朱元璋是出了名的勤政,怎么忽然間要不上朝?朱標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朱元璋的身子出了問題,連忙問道:“父皇,您沒事吧?要不要兒臣去叫太醫(yī)?”
朱元璋聞言眼睛一瞪,罵道:“叫什么太醫(yī)?咱辛苦了一輩子就不能休息休息了?去去去,休要煩我!”
朱標這才放下心,笑著離開。
朱元璋握著那匕首,緩緩地走到了武英殿的門口,望著夕陽自言自語起來。
“策蹇龍游道,西風妒旅袍?!?/p>
“比屋豪華歇,平原殺氣高。”
他閉上眼握著匕首,耳邊仿佛又聽到了多年前的烈烈寒風,以及龍游城的廝殺聲。
“紅添秋樹血,綠長旱池毛?!?/p>
“越山青入眼,回首鬢須搔!”
朱元璋吟誦的詩詞,乃是至正十九年七月,他攻克金華后派遣大將軍常遇春進取衢州,常遇春輕取龍游城,還在行軍途中吟詩作賦《龍游道中》。
一晃多年過去,朱元璋睹物思人。
書信放在桌上,那信件卻不是朱棣所寫,而是常遇春的長子常茂寫的。
常茂在心中關心朱元璋與馬皇后的身體,亦在心中寫了這些年在安南的經歷。
常茂去了安南,經歷了安南的風雨磨礪,早就不是當年的那個紈绔鄭國公,他深覺當年所做之事的荒唐,令父親常遇春蒙羞,所以決心助燕王朱棣攻克安南。
大明將安南納入版圖之日,就是他常茂返回故土之時,不過,過去的鄭國公常茂已經死了,他將永遠是“常戊”,永念朱元璋與大明的恩情。
“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朱元璋哀嘆了一聲,常茂的來信讓朱元璋思緒翻涌,當年他私下讓毛驤偽造了常茂自盡于牢獄中,送常茂往安南,沒想到還有今日之果。
紈绔子弟常茂變成了如今的安南大明孤忠常戊,朱元璋是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老了。
故人故去,新人層出不窮,楊帆與朱棣南北并進,將來是他們這群年輕人的天下了。
朱皇帝想到這里,欣慰一笑,對云奇道:“從明日開始,每日讓雄英來武英殿,咱要親自教導他。”
“遵命。”云奇恭敬地彎腰行禮。
………………
當應天上下為高麗大捷歡欣鼓舞的時候,高麗西海道卻一片愁云慘淡。
西海道,土羅城。
兩個守城的兵卒抱著武器,百無聊賴地閑聊。
年長的打了一個哈欠,嘀咕道:“一敗再敗,這邊將軍也沒那么神,帶著不到三千人回來了,嘖嘖嘖,輸?shù)锰珣K了?!?/p>
年少的兵卒壓低聲音,說道:“李大哥,你說咱土羅城是不是要丟了?邊將軍大敗而歸,聽說,大公子與二公子私自領兵出征,也打輸了?”
姓李的兵卒嘿嘿一笑,老神在在地說道:“輸了,被明軍駐扎在鐵山一帶的騎兵打得落花流水,領兵的好像叫……瞿能?對,就是瞿能!”
年少的兵卒咧了咧嘴,嘀咕道:“打一仗輸一仗,明軍真乃天兵也,萬一明軍來土羅城,咱們能守住么?李大哥,我還沒娶媳婦呢,我不想死!”
遼東明軍自從入高麗以來,斬王渾、破鐵山、下西京,這三場戰(zhàn)役贏得干凈漂亮。
連李成桂麾下大將邊安烈都敗了,明軍帶給高麗軍隊的壓力不是一般的大。
土羅城中,許多的兵卒都產生了畏戰(zhàn)情緒,這就是連戰(zhàn)連捷的威懾力。
姓李的老兵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關注這邊,低聲道:“傻小子,我給你指一條明路,明軍雖然厲害,但是明軍從來不殺俘虜,聽說今日,就有一批俘虜會到咱土羅城來,連邊將軍的親信盧武,都被放回來了。”
年輕的兵卒張大了嘴巴,道:“真的?投降就能活命?盧將軍沒有死?”
老兵神秘一笑道:“我有親戚在將軍府里面當差,這消息百分百準,還能有假?”
這兩人正說著,忽見城外的官道上出現(xiàn)了一支隊伍,人數(shù)約莫有上千人。
老兵的眼睛等待,看了一會道:“你看,我說什么來了?俘虜回來了!”
土羅城,將軍府。
當?shù)谝慌數(shù)诌_城外的時候,在將軍府內,氣氛冷得嚇人。
議事廳內,李之蘭眉頭緊鎖,道:“公子,究竟要本將說多少次?本將不出兵是出于綜合考慮,五公子與鄭先生大軍未抵達之前,我們不可貿貿然出兵……”
李之蘭的話還未說完,李芳雨就冷哼一聲,道:“不可貿貿然出兵?結果呢?邊將軍困守平壤卻沒有援軍,最后被明軍挖掘地道,攻破了平壤,這難道不是你的責任?”
見李之蘭不說話,李芳雨越發(fā)咄咄逼人,說道:“你怯戰(zhàn)不敢出兵,又不肯讓本公子領兵馳援,就這么一直等著直到平壤失守,這是無能!”
李之蘭猛地抬起頭,眼睛里滿是紅血絲,憤怒地說道:“那公子您與二公子擅自出兵,去鐵山襲擊明軍,結果呢?你們成功了么?還不是被三千營打得落花流水?若非本將營救,你們早就身首異處了!”
李之蘭這句話捅在了李芳雨的痛處,李芳雨命李芳果將探子放出去,探查明軍的動向,結果發(fā)現(xiàn)明軍頗為散漫。
可李芳果哪里知道,他探查到的乃是歸漢軍右部王鰍的部下,瞿能麾下的三千營可一點都沒放松。
李芳雨急于立功,就私下里帶著本部人馬奇襲鐵山,結果被瞿能一路殺得丟盔棄甲,扔下上千具尸體跑了。
李芳雨俊朗的五官微微扭曲,道:“本公子知道,你李將軍一向看不起我,張口‘五公子’,閉口‘五公子’,在你心里他是不是比本公子更適合做這李家的接班人,在你眼中,我李芳雨就不是主,他才是?”
李之蘭不敢置信地看著李芳雨,只覺得李芳雨不可理喻。
對付明軍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為何會與李家的繼承權扯上關系?
李之蘭臉色漲紅正欲反駁,沉默許久的邊安烈嘆了口氣,說道:“兩位請先冷靜冷靜,丟失平壤,我責無旁貸,這時候討論誰的責任還有什么意義?若是要追責,我邊安烈責任最大,該斬!”
邊安烈遙遙向著南邊拱拱手行禮:“可是主公將抵御明軍的重任交給我等,我等這時候正應該同仇敵愾,若是我們內亂,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讓那楊帆坐享其成?”
邊安烈一番勸說,終于讓李芳雨與李之蘭冷靜下來。
邊安烈道:“今日我軍還有一批將士會被送回來,為安撫軍心吾等應該主動去迎接,李將軍,公子,不如我們現(xiàn)在就出去,如何?”
李芳雨與李之蘭對視了一眼,雖然彼此心有隔閡,但還是先放下了芥蒂,走出將軍府。
長街上被明軍釋放的士卒緩緩走來,當頭的盧武還與四個士卒一起,抬著一口棺材。
見到邊安烈的瞬間,盧武的眼眶一紅,高聲道:“將軍!罪將盧武,將少將軍帶回來了!”
邊江戰(zhàn)死沙場,頭顱被斬下來,事后楊帆命人將邊江的尸首收斂好,交給盧武帶回土羅城。
邊安烈見到盧武消瘦的樣子,鼻子一酸淚水倏然落下。
“盧將軍留在平壤,掩護本將撤離,何罪之有?平壤丟失的責任全在本將,全在本將!”
邊安烈好生安撫了盧武一番,李之蘭與李芳雨亦好言安慰。
李之蘭對回歸的降兵道:“諸位將士,我軍雖敗于明軍之手,然而從楊廣道來的援軍不日將抵達我土羅城,而主公亦在京畿地區(qū)大破敵軍,只要我們能堅守住土羅城,等待開京一破,他明軍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只有被打回遼東的份兒!”
一個年歲很小的俘虜聞言,怯生生地問道:“將軍,我們真的能贏么?明軍……太厲害了?!?/p>
李之蘭笑著拍了拍兵卒的肩膀,道:“明軍又不是神仙,他們遠道而來攻打平壤后耗費的軍械可不少,如今已經成為疲憊之師,我軍只需以逸待勞,守住土羅城就好,我軍,必勝!”
李之蘭當著眾人的面,好生安撫了一番盧武等人,穩(wěn)定了軍心,但西海道面臨的威脅,總要直面,來自北邊明軍的虎視眈眈,令他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