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正茂若在江南大開殺戒,不僅變法將失去民心,更會動搖張居正的地位。
“不能離京...”
楊帆喃喃自語。
“這場風(fēng)暴的中心,就在這里?!?/p>
他望向窗外漸亮的天色,已有了決斷。
無論高拱布下何等陷阱,他都必須留在京城,與張居正里應(yīng)外合,共渡此劫。
千里之外的江南,張居正與幾位心腹門生立于雪湖之畔。
湖面波光粼粼,岸邊垂柳依依,本是賞景佳處,此刻卻無人有心思欣賞。
“老師,湖州急報。”
申時行快步走來,手中握著一封邸報,面色凝重。
張居正接過邸報,目光掃過上面的文字。
“殷正茂已動手了?!?/p>
他沉聲道。
“烏程亂民被抓,領(lǐng)頭者將被處極刑?!?/p>
“這么快?”
張四維驚訝道。
“昨日才收到他要鎮(zhèn)壓的消息,今日就已...”
“蓄謀已久?!?/p>
歸有光冷笑。
“這殷正茂行事如此迅疾,背后必有人指點?!?/p>
張居正將邸報遞給眾人傳閱,自己則負手望向湖面。
“最可慮的是。”
馬自強低聲道。
“坊間已有傳言,說殷正茂乃楊大人舉薦,此次鎮(zhèn)壓是為變法開路?!?/p>
“荒謬!”
徐學(xué)謨怒道。
“這分明是栽贓陷害!”
張居正抬手制止了眾人的憤慨。
“稍安勿躁。此乃高拱之計,意在離間我與楊帆,同時敗壞變法名聲。”
他轉(zhuǎn)身面對眾人,目光如炬。
“更可怕的是,這只是開始。高拱布局深遠,江南奴變不過是一枚棋子。”
“老師,是否請胡公出面制止?”
申時行提議道。
張居正搖頭。
“我已試探過,胡宗憲與譚綸皆不愿插手。此事已成政治漩渦,無人愿輕易涉足?!?/p>
眾人沉默。湖風(fēng)拂過,帶來了涼意。
“還有更甚的謠言。”
徐學(xué)謨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
“有流民稱楊大人乃太祖轉(zhuǎn)世,要殺盡天下縉紳?!?/p>
“荒唐!”
張四維拍案而起。
“這等無稽之談也有人信?”
“三人成虎?!?/p>
張居正嘆息。
“謠言重復(fù)千遍,便成真相。高拱深諳此道?!?/p>
歸有光若有所思。
“老師,這些謠言針對性強,句句直指變法核心。恐怕不止高拱一方,江南縉紳也在推波助瀾?!?/p>
張居正點頭。
“正是如此。變法觸動利益,縉紳們正愁無借口反抗,如今有人送上刀把,豈有不握之理?”
他環(huán)視眾人,聲音低沉而堅毅。
“一場風(fēng)暴將至,比我們想象的更為猛烈。諸位務(wù)必謹慎行事,切莫授人以柄?!?/p>
眾人肅然應(yīng)諾。
京城,楊府書房。
“大人,江南最新消息?!?/p>
一名侍衛(wèi)匆匆入內(nèi),呈上一封密信。
楊帆拆開一看,臉色驟變。信中詳細描述了殷正茂在烏程的鎮(zhèn)壓行動。
官兵如狼似虎,抓捕奴民數(shù)百,當場斬殺十余人,余者皆被枷鎖示眾。
“好狠的手段...”
楊帆手微顫。
“這是要激起民變??!”
他立刻鋪紙研墨,給張居正寫回信:
“居正兄:江南事態(tài)已明,殷正茂確為高拱棋子。其手段酷烈,意在激起民怨,敗壞變法名聲。弟已聯(lián)絡(luò)吳氏兄弟及海瑞,然恐遠水難救近火。兄在江南,務(wù)必...”
寫到此處,楊帆筆鋒一頓。
他忽然意識到,張居正此刻處境恐怕比他更為艱難。作為變法主導(dǎo)者,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會歸咎于他。
“來人!”
楊帆喚來心腹。
“備轎,我要去見幾位大人?!?/p>
他必須行動起來。
高拱此計狠毒,不僅要破壞變法,更要一舉擊垮張居正派系。
若坐視不理,不僅江南基業(yè)將毀于一旦,朝中格局也將天翻地覆。
楊帆整了整衣冠,目光堅毅。這場政治風(fēng)暴,他必須迎頭而上。
江南,張居正臨時府邸。
“老師,情況比我們想象的更糟?!?/p>
申時行匆匆進門,額上帶著汗珠。
“松江、嘉興等地相繼爆發(fā)奴變,殷正茂派兵四處鎮(zhèn)壓,死傷已逾百人?!?/p>
張居正閉目片刻,壓下心中怒火。
“可有吳明、吳亮的消息?”
“剛收到飛鴿傳書,他們已趕到南潯,但殷正茂拒不聽勸,反以'干涉公務(wù)'為由將他們軟禁?!?/p>
“放肆!”
張居正拍案而起,隨即強自冷靜。
“海瑞那邊呢?”
“海公已上疏朝廷,為奴民請命。但奏折怕是被高拱一黨攔截,至今未有回音。”
張居正在廳中來回踱步。局勢惡化之快,超出預(yù)期。
殷正茂的鎮(zhèn)壓行動如火如荼,而各種謠言也隨之甚囂塵上。
“老師,最新謠言說...”
張四維欲言又止。
“但說無妨?!?/p>
“說您與楊大人密謀,要借奴變之機清洗江南,將所有反對變法的縉紳貶為奴籍,恢復(fù)太祖舊制?!?/p>
張居正苦笑。
“好大一頂帽子。這是要把我們比作酷吏啊?!?/p>
“不止如此?!?/p>
馬自強補充。
“還有傳言說變法實為斂財,公債認購實為強征,若不從者將遭滅門之禍?!?/p>
“荒謬絕倫!”
徐學(xué)謨怒道。
“這等謠言分明是要激起民變!”
張居正抬手示意眾人安靜。
“諸位,事已至此,憤怒無益。我們必須冷靜應(yīng)對?!?/p>
他走到窗前,望著院中那棵老梅樹,沉思良久。
……
徐階的手在奏報上顫抖。
兩份奏報并排放置,一份來自湖州按察使殷正茂,另一份則是百位書院山長的聯(lián)名上書。
“好一招連環(huán)計...”
徐階低聲自語,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將奏報整齊疊好,塞入懷中。
“備轎!去裕王府!”
徐階的聲音比平日高了幾分,引得門外當值的書吏探頭張望。
“閣老,高大人那邊...”
“不必知會!”
徐階厲聲打斷,隨即意識到失態(tài),壓低聲音道。
“本閣有要事面見裕王,耽擱不得?!?/p>
轎子穿行在京城夜色中,徐階緊攥著懷中的奏報,指節(jié)發(fā)白。
轎夫腳步匆匆,過門檻時一個顛簸,徐階身子前傾,額頭險些撞上轎簾。
裕王府的燈籠在風(fēng)中搖曳,徐階不等轎子停穩(wěn)便掀簾而出,三步并作兩步跨上臺階。
門檻處一個踉蹌,他伸手扶住門框才沒摔倒。
“徐閣老?”
府中管事驚呼。
“帶我去見殿下!立刻!”
徐階顧不上整理衣冠,右膝處的疼痛提醒著他方才的失態(tài)。
裕王這邊正在書房臨帖,見徐階狼狽闖入,筆鋒一頓,宣紙上頓時暈開一團墨跡。
“閣老何事如此驚慌?”
徐階顧不上行禮,直接從懷中掏出兩份奏報。
“殿下,大變在即!”
裕王接過細看。
第一份奏報記載殷正茂在湖州抓捕三百亂民之事,第二份則是全國書院山長聯(lián)名請立陽明學(xué)為官學(xué)的上書。
“這...有何關(guān)聯(lián)?”
“殿下明鑒!”
徐階急道。
“兩份奏報同日抵京,絕非巧合!殷正茂在江南以楊帆之名行鎮(zhèn)壓之事,而百家書院突然發(fā)難...”
他手點在聯(lián)名奏折的署名處。
“這些官員大半出自高拱門下!”
裕王目光在名單上游移,忽然頓住。
“張四維、馬自強...這些人不都是張居正的門生?”
“正是障眼法!”
徐階從袖中又取出一封密信。
“這是犬子徐瑛從江南送來的密報?!?/p>
裕王展開信紙,上面寫著。
“江南縉紳皆言'楊帆殺人變法',茶肆酒樓傳唱'變法不成血洗江南'之謠。殷正茂每捕一人,必高呼'奉楊大人鈞旨'...”
“這是要逼百官站隊??!”
裕王猛地站起,案上茶盞被衣袖帶翻,碎瓷片迸濺一地。
徐階壓低聲音。
“高拱今日未隨老臣前來,便是明證。殷正茂所為,必是受他指使!”
裕王在碎瓷片間來回踱步,忽然駐足。
“那聯(lián)名上書...”
“陽尊王學(xué),實為倒楊!”
徐階眼中精光一閃。
“一旦陽明學(xué)立為官學(xué),高拱便可借'正本清源'之名,全盤推翻楊帆變法!”
與此同時,高拱府邸的書房內(nèi)燭火通明。
高拱端坐主位,面容肅穆如廟堂神像。
左右分坐著門生吳兌、盧煌,同年楊宗氣,以及戶部幾位心腹。
“都看過了?”
高拱聲音低沉。
那是他親筆所寫《復(fù)古制疏》,從未示人的治國方略。
眾人點頭,盧煌眼中閃著狂熱。
“老師'一道德,同風(fēng)俗'之論,實乃治國圭臬!”
“殷正茂在湖州所為,諸位以為如何?”
高拱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楊宗氣立即接道。
“亂民犯上,自當嚴懲!殷按察使雷厲風(fēng)行,正可震懾宵小!”
“吳兌,你怎么看?”
高拱目光如劍,直刺坐在角落的門生。
吳兌喉結(jié)滾動,捧茶的手發(fā)顫。
“學(xué)生...學(xué)生以為尊陽明學(xué)為官學(xué)確是正理。但湖州那些奴民...”
“說下去。”
“學(xué)生查閱過案卷,那些人不過聚眾抗租,言語雖有沖撞,實非謀反...”
吳兌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微不可聞。
密室中一片死寂。
高拱忽然大笑起來。
“好!好一個吳兌!”
他猛地起身,衣袍帶起一陣風(fēng)。
“你們是不是都覺得,為師與那嚴嵩老賊有所勾結(jié)?”
眾人面色大變,紛紛離座跪伏。盧煌急道。
“老師何出此言!學(xué)生等絕無此意!”
高拱踱步到吳兌面前,俯身盯著他。
“抬起頭來。”
吳兌顫抖著抬頭,正對上高拱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嚴世蕃確實找過我。”
高拱直起身,聲音冷硬如鐵。
“他許我吏部尚書之位,要我與他聯(lián)手對付楊帆?!?/p>
他冷哼一聲。
“我當場掀了桌子!”
楊宗氣激動道。
“老師高義!”
“但殷養(yǎng)實在江南所為,確實是我授意?!?/p>
高拱話鋒一轉(zhuǎn),眾人又是一驚。
他環(huán)視眾人,聲音低沉。
“大明已到了什么地步,你們難道不清楚?北有韃靼虎視,南有倭寇肆虐,朝中嚴黨把持朝政,地方豪強兼并土地。百姓流離失所,國庫空虛如洗!”
他猛地拍案,震得茶盞跳起。
“我們這些讀書人,十年寒窗,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盧煌眼中含淚。
“老師...”
“但時不我待啊!”
高拱長嘆一聲。
“楊帆雖強橫,卻也難扳倒嚴家。若不除嚴黨,何以治天下?”
他眼中精光一閃。
“我這是驅(qū)虎吞狼之計!讓嚴嵩與楊帆兩敗俱傷,我等方可居中制衡,重整河山!”
吳兌小心地問。
“那湖州那些百姓...”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p>
高拱聲音冰冷。
“殷正茂殺幾個刁民算什么?若能讓嚴黨放松警惕,死上百個也值得!”
眾人俱都變色。
高拱平日粗疏大意的模樣,此刻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冷酷如鐵的面孔。
“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爾等之耳。”
高拱道。
“我有三條規(guī)矩,你們務(wù)必牢記?!?/p>
眾人屏息凝神。
“其一,法家之說只能藏在心里,不可外露。對外,我們永遠是尊王陽明的正人君子?!?/p>
“其二,尊陽明學(xué)為官學(xué)首位。這是我們的護身符,也是攻訐楊帆的利器?!?/p>
“其三?!?/p>
高拱聲音陡然轉(zhuǎn)厲。
“趁亂收集嚴家勾結(jié)天下縉紳、書院的證據(jù)。待時機成熟,我要以謀反之罪,將嚴黨連根拔起!”
密室中一片死寂,眾人呼吸可聞。
高拱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最后停在吳兌身上。
“你心軟,這很好。但記住,心軟要用對地方。等我們掌權(quán),自會善待百姓?,F(xiàn)在,必須狠!”
吳兌深深叩首。
“學(xué)生...明白了。”
高拱滿意地點頭,忽然又恢復(fù)了那副粗豪模樣,大笑道。
“來來來,喝茶!這雨前龍井可是嚴世蕃那廝送的,不喝白不喝!”
眾人勉強賠笑,卻都食不知味。
他們知道,從今夜起,自己已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與此同時,嚴府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
嚴嵩瞇著眼看完手中文稿。
“魏良弼、高寒文這篇文章,寫得不錯?!?/p>
他抬頭看向坐在下首的兒子。
“世蕃,你以為如何?”
嚴世蕃那只獨眼中閃著精光。
“父親,兒以為可命名為《勸學(xué)篇》?!?/p>
“《勸學(xué)篇》?”
嚴嵩沉吟片刻,點頭道。
“好,就叫這個?!?/p>
他環(huán)視在座謀士。
“諸位以為下一步該如何?”
羅龍文輕搖折扇,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