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全力支持張居正,甚至為他請功;暗地里卻放出風聲,表明這一切都是張居正獨斷專行,與您無關?!?/p>
徐階瞇起眼睛。
“然后呢?”
“然后我們暫避鋒芒,讓張居正與嚴嵩斗個兩敗俱傷?!?/p>
趙貞吉眼中帶著狡黠。
“待時機成熟,徐公再出面收拾殘局,屆時首輔之位...”
徐階沒有立即回應,而是踱到窗前,望著院中的老槐樹出神。許久,他才緩緩轉(zhuǎn)身。
“孟靜此計甚妙。但有一點,必須確保張居正不會反咬一口?!?/p>
趙貞吉自信一笑。
“這個簡單。下官聽聞張居正與馮保過從甚密,而馮保與嚴嵩素有嫌隙。我們只需...”
他湊到徐階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徐階聽完,臉上終于露出笑意。
“好!就按你說的辦。
李大人,你去聯(lián)絡幾位御史,明日上疏支持張居正;黃大人,你負責在士林中散布消息;鄒大人...”
徐階一一分派任務,眾人領命而去。最后只剩下趙貞吉和徐璠。
徐府書房內(nèi),檀香裊裊,卻驅(qū)散不了眾人心頭的陰霾。
徐階坐在太師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黃花梨木的扶手,眉頭緊鎖得能夾死蒼蠅。
“閣老,依學生之見,眼下這盤棋,咱們已經(jīng)被將死了?!?/p>
趙貞吉拱手而立,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針扎在眾人心上。
李春芳聞言,手中茶盞叮的一聲落在案幾上,濺出幾滴茶水。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卻越擦越亂。
“趙侍郎此言差矣!”
鄒應龍猛地站起身,御史袍服無風自動。
“高拱罪證確鑿,咱們秉公辦理便是,何來將死一說?”
趙貞吉不急不躁,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鄒御史莫急。您想想,高拱雖倒,可嚴嵩只是告病。咱們?nèi)舸髲埰旃那逅愀唿h,嚴世蕃那廝會坐視不理?”
徐階眼中精光一閃,抬手示意眾人安靜。
“貞吉,繼續(xù)說?!?/p>
“是。”
趙貞吉整了整衣冠,聲音愈發(fā)沉穩(wěn)。
“其一,若不清算高拱,皇上和裕王會如何看待閣老?天下人會以為閣老與高拱同流合污。其二,若清算高拱,那些空出來的位置怎么分?分給咱們的人,縉紳們會怎么看?”
李春芳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不就成了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正是!”
趙貞吉一拍大腿。
“更可怕的是,若由閣老出面清算高拱,嚴世蕃必定散布謠言,說閣老與皇上站在一起。到那時...”
徐階臉色驟變,手中茶盞”啪”地摔在地上,碎瓷片四濺。
書房內(nèi)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明白趙貞吉未盡之言——若被貼上帝黨標簽,徐階將徹底失去縉紳支持,比高拱的下場還要慘。
“張居正好毒的手段!”
鄒應龍咬牙切齒。
“他抓殷正茂在前,參鄭必昌在后,這是要把咱們往火坑里推?。 ?/p>
徐階長嘆一聲,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老夫思來想去,不如以不變應萬變。皇上不出明旨,老夫就不動?!?/p>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管家慌慌張張闖進來。
“老爺,有位朱大人求見!”
“朱大人?”
李春芳手一抖,胡子差點揪下來幾根。
“莫不是...”
徐階與趙貞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
這個節(jié)骨眼上,朱翊鈞突然造訪,絕非偶然。
“請?!?/p>
徐階強自鎮(zhèn)定,整了整衣冠。
不多時,一陣清朗的笑聲由遠及近。
朱翊鈞身著月白色直裰,手持折扇,施施然踏入書房。
他不過二十出頭,眉目如畫,舉手投足間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諸位大人,叨擾了!”
朱翊鈞團團作揖,笑容燦爛得刺眼。
眾人慌忙還禮,心中卻警鈴大作。
這位年輕的翰林院學士,近來在朝中風頭正勁,與張居正一明一暗,攪得朝堂天翻地覆。
趙貞吉瞇起眼睛,細細打量這位傳說中的朱大人。
只見他面容俊秀,眼神卻銳利如刀,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活像只盯上獵物的狐貍。
“朱學士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p>
徐階強擠出笑容,示意看座。
朱翊鈞卻不急著入座,反而踱步到窗前,望著院中盛開的牡丹,悠然道。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徐閣老,您說是不是?”
這話里有話,徐階心頭一緊。
“朱學士有何高見?”
朱翊鈞唰地合上折扇,轉(zhuǎn)身直視徐階。
“明人不說暗話。學生今日來,是想向閣老舉薦幾個人才?!?/p>
“哦?”
徐階挑眉。
“愿聞其詳?!?/p>
“其一,學生毛遂自薦,想請閣老舉薦我為文淵閣大學士。”
朱翊鈞語出驚人,書房內(nèi)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
鄒應龍拍案而起。
“荒謬!朱學士不過二十出頭,豈能入閣?”
朱翊鈞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折。
“這是皇上御批的《請設文淵閣疏》,鄒御史要不要過目?”
鄒應龍頓時啞火,臉色漲得通紅。
徐階接過奏折,快速瀏覽后,瞳孔微縮。奏折上赫然蓋著皇帝的私印,這分明是早有預謀!
“其二?!?/p>
朱翊鈞繼續(xù)道。
“舉薦陜西布政使張翰為江南巡撫,井陘兵備副使劉應節(jié)為江南按察使?!?/p>
趙貞吉聞言,眼中精光一閃。
這兩個位置,正是處理江南學案的關鍵!他悄悄向徐階使了個眼色。
“其三?!?/p>
朱翊鈞豎起第三根手指。
“舉薦朱軾為刑部左侍郎?!?/p>
“朱軾?”
李春芳皺眉。
“此人不是...”
“正是家父。”
朱翊鈞笑容不變。
“舉賢不避親嘛。”
書房內(nèi)再次嘩然。刑部左侍郎這個位置,等于是在黃光升身邊安插眼線,直接插手高拱案件的審理!
徐階沉默良久,突然笑了。
“朱學士好算計啊。”
“彼此彼此?!?/p>
朱翊鈞拱手。
“學生這也是為閣老分憂。高拱的案子燙手,不如讓學生這個愣頭青來辦。得罪人的事,學生來做;罵名,學生來背?!?/p>
趙貞吉突然插話。
“朱學士為何對江南如此上心?”
朱翊鈞轉(zhuǎn)向趙貞吉,眼中帶著贊賞。
“趙侍郎果然慧眼。實不相瞞,百名山長聯(lián)名上疏尊立陽明官學,已經(jīng)觸犯天顏。江南乃賦稅重地,豈容宵小作亂?”
徐階與李春芳交換了個眼神。
朱翊鈞這番話,等于明說要接手江南這個大爛攤子。
“閣老。”
朱翊鈞突然壓低聲音。
“您若應允,三日后學生就能拿到高拱與鄭必昌勾結(jié)的密信原件。到時候...”
徐階心頭一震。
高拱與嚴黨勾結(jié)的證據(jù),正是他們最缺的殺手锏!
“朱學士?!?/p>
徐階緩緩起身,臉上終于露出真誠的笑容。
“老夫向來為國舉賢。你說的這幾人,確實才堪大用?!?/p>
朱翊鈞眼中帶著得逞的笑意。
“閣老英明?!?/p>
“不過。
徐階話鋒一轉(zhuǎn)。
“高拱一案牽連甚廣,朱學士打算如何處置?”
朱翊鈞折扇輕搖,吐出四個字。
“快刀斬亂麻?!?/p>
“具體呢?”
“三品以上流放,三品以下...”
朱翊鈞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至于空出來的位置,閣老盡可安排自己人?!?/p>
徐階心頭大震。
朱翊鈞這是要把中層官員一網(wǎng)打盡,卻把高層位置留給他做人情!好一招借刀殺人!
“好!”
徐階拍案而起。
“就依朱學士所言。老夫明日就上奏舉薦?!?/p>
朱翊鈞深深一揖。
“多謝閣老成全?!?/p>
起身時,他朝趙貞吉眨了眨眼。
“趙侍郎,改日討教心學?!?/p>
趙貞吉勉強一笑,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這個年輕人,竟連他跟著徐階學心學的事都知道!
待朱翊鈞離去,書房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李春芳長嘆一聲。
“后生可畏啊...”
“何止可畏?!?/p>
鄒應龍苦笑。
“簡直可怕。他今日來,分明是吃定了咱們。”
徐階卻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由他去吧。高拱的案子有人接手,咱們總算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p>
嚴府書房內(nèi),燭火搖曳,映照出一張張或焦慮或陰沉的面孔。
窗外雨聲淅瀝,仿佛也在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局而嘆息。
嚴世蕃獨坐中堂,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黃花梨木的扶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目光掃過在座眾人——羅龍文、鄢懋卿、趙文華等心腹皆垂首不語,整個書房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息。
“都啞巴了?”
嚴世蕃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高拱的邸報都看過了吧?”
羅龍文輕咳一聲,率先打破沉默。
“小閣老,高拱雖然完了,但張居正這一手...著實出人意料。
徐閣老現(xiàn)在怕是進退兩難?!?/p>
“何止是徐階!”
鄢懋卿拍案而起,臉上肥肉顫動。
“那朱翊鈞明明已經(jīng)是個死局,怎么突然就翻身了?皇上都放棄他了,他哪來的這等本事?”
嚴世蕃眼中帶著陰鷙,他何嘗不是百思不得其解。
昨夜從陸炳府上回來,他幾乎徹夜未眠,反復推敲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卻始終找不到破綻。
“小閣老...”
羅龍文壓低聲音。
“下官總覺得,這朱翊鈞不僅翻身,恐怕還要冒頭。
他吃了這么多虧,這次大難不死,日后...”
“夠了!”
嚴世蕃猛地打斷,卻又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強壓下心頭煩躁。
“說這些無益,眼下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p>
他目光不自覺地瞥向書房角落。
那里,嚴嵩一身青布衫,正專注地在大案前揮毫潑墨,對這邊的討論恍若未聞。
老人手腕穩(wěn)健,一筆一劃如行云流水。
嚴世蕃收回目光,忽然想起一事,臉色更加陰沉。
“諸位可知道,高拱那老狐貍臨死前還擺了咱們一道?”
眾人面面相覷。
趙文華小心翼翼問道。
“小閣老指的是...”
“他交給陸炳一包證據(jù)?!?/p>
嚴世蕃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條,指尖微微發(fā)抖。
“鄢大人,羅大人,你們在書院那些勾當,都被記下來了?!?/p>
鄢懋卿臉色刷白,額頭滲出細密汗珠。
“這...這...”
“最要命的是。
“嚴世蕃聲音愈發(fā)冰冷。
“我賞給魏良弼那一千兩銀子,票根落在了高拱手里。”
書房內(nèi)頓時一片死寂,只聽得見窗外雨聲漸急。
羅龍文最先反應過來,聲音發(fā)顫。
“魏良弼不是已經(jīng)回鄉(xiāng)了嗎?若是朱翊鈞拿這做文章...”
“趙文華!”
嚴世蕃突然喝道。
“下官在!”
趙文華一個激靈站起身來。
“你立刻動身,追上魏良弼。”
嚴世蕃眼中帶著狠厲。
“讓他明白該怎么做?!?/p>
趙文華領命匆匆離去,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眾人望著他遠去,心中不約而同升起寒意——自宣大失利后,小閣老的手段愈發(fā)狠辣了。
“異端!都是那何心隱這個異端壞事!”
鄢懋卿突然拍案大罵,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若不是他煽動那些賤民...”
“夠了!”
嚴世蕃煩躁地揮手。
“何心隱不過是個棋子,關鍵是他背后那些人...”
“字寫完了?!?/p>
一個蒼老卻沉穩(wěn)的聲音突然插入。
眾人回頭,只見嚴嵩已放下毛筆,兩名家丁正將他剛寫好的匾額抬起。
“無往不復”四個大字躍然紙上,筆力雄渾,圓轉(zhuǎn)如意。
“閣老好字!”
眾人紛紛奉承。
嚴嵩卻搖搖頭,枯瘦的手指輕撫紙面。
“你們知道寫字難在何處嗎?”
不等回答,他自顧自道。
“難就難在救筆。誰都會寫差了,可關鍵是救,救回來就無險了...”
嚴世蕃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捕捉到了父親話中的深意。
嚴嵩緩緩踱步到眾人面前,渾濁的目光卻銳利如刀。
“何心隱是江右人,能糾集那么多寒門讀書人,是因為他們有把柄?!?/p>
羅龍文恍然大悟。
“閣老的意思是...”
“查?!?/p>
嚴嵩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查那天在湖州府衙門在場的書生,看看誰有把柄。特別是...犯忌諱的書稿、書信?!?/p>
鄢懋卿眼睛一亮。
“妙啊!若能抓出一兩個...”
“何心隱是本朝第一大禍害?!?/p>
嚴嵩打斷他,語氣突然嚴厲。
“也是后世五百年的禍害。就算不為了朱翊鈞,也要把這個人拿了,不能再由著他煽亂賤民?!?/p>
眾人頓時凜然,紛紛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