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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9章 震怒

“你呀,比老夫當年還狠。也罷,屯墾衛(wèi)和皇莊的事,明日我召集各部詳細計議?!?/p>

  朱翊鈞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大人,下官以為這皇莊萬萬動不得!”

  應天府尹王守義額頭滲出細密汗珠。

  “八十萬畝皇莊,二百年來積攢而成,其中更有先帝賞賜的拓荒生地。若是動了,豈不是...”

  “王大人此言差矣?!?/p>

  松江知府徐階冷笑一聲,將手中賬冊重重拍在案上。

  “下官查過,這八十萬畝中,有六成是投獻買斷卻找不到原主的田地。按照《大明律》,無主之田當歸官府處置!”

  朱翊鈞抬手制止了即將爆發(fā)的爭吵,目光掃過在場眾人。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一直沉默的張居正身上。

  “張閣老,你怎么看?”

  張居正捋了捋胡須,眼中精光閃爍。

  “回大人,下官細算過。四省契奴總數(shù)九十萬,現(xiàn)有可分配田地僅一百一十萬畝。就算加上各地未開墾的荒地,也遠遠不夠?!?/p>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

  “但若不動皇莊,這第一批十六萬契奴都難以安置?!?/p>

  朱翊鈞眼中帶著銳利,他忽然起身,走到懸掛的《大明疆域圖》前,手指重重點在東南沿海。

  “諸位可還記得上月宮中明旨?皇上親命清理投獻田!”

  這句話如同驚雷,震得眾人面面相覷。

  “大人的意思是...”

  王守義聲音發(fā)顫。

  “皇上早有此意?!?/p>

  朱翊鈞轉(zhuǎn)身,燭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

  “皇莊中那些投獻買斷的無主田,本就是清理對象。至于賞賜的拓荒地...”

  他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

  “皇上仁德,想必不會坐視百姓流離失所?!?/p>

  張居正眼中精光一閃,立即領(lǐng)會。

  “下官這就起草奏折,請皇上恩準將部分皇莊田地用于安置契奴?!?/p>

  “不?!?/p>

  朱翊鈞搖頭。

  “不是部分,是全部?!?/p>

  廳內(nèi)一片死寂,連燭火噼啪聲都清晰可聞。

  張居正手中毛筆啪地掉在案上,墨汁濺在袖口也渾然不覺。

  “大人三思!”

  王守義撲通跪下。

  “這...這可是大不敬??!”

  朱翊鈞冷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

  “諸位可知,三日前皇上密旨到本官府上?”

  他緩緩展開信箋。

  “天下田地,當與民共利——這可是皇上親筆!”

  張居正瞳孔驟縮,他分明看到信箋右下角那方鮮紅的玉璽印。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為何朱翊鈞敢如此大膽。

  “既如此,下官這就擬折。”

  張居正重新拾起毛筆,手卻仍在微微顫抖。

  朱翊鈞滿意地點頭,轉(zhuǎn)向其他官員。

  “第一批十六萬契奴,十三萬安置在皇莊附近,每人分銀十兩,地二畝。剩余三萬義勇,分到金山衛(wèi)、臺州衛(wèi)兩地,每人一畝。”

  “大人,這田地如何分配?”

  徐階問道。

  “簡單?!?/p>

  朱翊鈞手指輕叩案幾。

  “契奴分得的田地,五年免稅,收獲歸己。但同時要為皇莊種植皇田,收益五五分成。至于義勇...”

  他眼中帶著鋒芒。

  “凡參加屯墾衛(wèi)者,永不征稅!”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永不征稅!這可是前所未有之恩典。

  “大人,這...這會不會太過了?”

  王守義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朱翊鈞冷笑。

  “過?王大人可知道這些義勇是什么人?”

  他猛地拍案。

  “是他們在東南沿海用血肉擋住了倭寇!是他們在金山衛(wèi)浴血奮戰(zhàn)!若不重賞,何以服眾?”

  張居正適時插話。

  “況且絲綢、茶葉、瓷器等外洋貿(mào)易若能順利,回贖費并非難事?!?/p>

  朱翊鈞點頭。

  “正是此理?!?/p>

  他環(huán)視眾人。

  “若無異議,明日便開始移民安置。

  兩萬義勇會協(xié)助各地州府縣鄉(xiāng),按新黃冊分配田地?!?/p>

  待眾人退下,廳內(nèi)只剩朱翊鈞與張居正二人。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墻上交織成一幅詭異的圖案。

  “張閣老,奏折如何寫,你可有計較?”

  朱翊鈞低聲問道。

  張居正蘸了蘸墨,眉頭緊鎖。

  “下官以為,當以《諫天下皇莊與民共利疏》為題,言明藩王經(jīng)營之弊,王府人員分配之亂...”

  “好!”

  朱翊鈞眼中精光閃爍。

  “但記住,一定要提到若不廢除賣身契之上的家丁部曲,大明將變成家丁王朝,官府將成擺設(shè)!”

  張居正筆鋒一頓,墨汁在紙上暈開一片。

  “大人,這話是否太過直白?”

  “直白才好?!?/p>

  朱翊鈞冷笑。

  “皇上最恨什么?最恨權(quán)貴架空皇權(quán)!我們這是在幫皇上收權(quán)!”

  兩人密談至三更天,字斟句酌,終于完成奏折。

  朱翊鈞反復看了幾遍,滿意地點頭。

  “張閣老,署名吧?!?/p>

  張居正的手懸在半空,遲遲未能落下。

  他額角滲出細密汗珠,這支筆仿佛有千鈞之重。

  “怎么?怕了?”

  朱翊鈞似笑非笑。

  張居正深吸一口氣,終于落筆。當”張居正”三個字寫完時,他后背已經(jīng)濕透。

  “至于戰(zhàn)報...”

  朱翊鈞忽然轉(zhuǎn)了話題。

  “不必報。”

  張居正立即會意。

  “仗還沒打完?!?/p>

  朱翊鈞大笑。

  “知我者,張閣老也!嚴家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去!”

  次日清晨,朝陽初升,南京城外的官道上已經(jīng)人頭攢動。

  兩萬名義勇軍手持長矛,維持著移民隊伍的秩序。

  十六萬契奴扶老攜幼,背著簡陋的行囊,眼中既有惶恐,又有希冀。

  “聽好了!”

  一名百戶站在高處喊道。

  “按名冊順序領(lǐng)取銀兩和田契!每人十兩銀子,兩畝地!五年免稅!”

  人群爆發(fā)出一陣歡呼。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顫巍巍地接過田契,老淚縱橫。

  “老漢我做了三十年契奴,今日終于有自己的地了...”

  不遠處,朱翊鈞與張居正騎馬巡視。看著這一幕,張居正低聲道。

  “大人,若皇上駁回奏折...”

  “不會?!?/p>

  朱翊鈞胸有成竹。

  “皇上比我們更清楚,這些田地若不妥善安置,遲早會釀成大亂?!?/p>

  就在移民安置如火如荼進行時,北京紫禁城內(nèi)卻是一片詭異氣氛。

  乾清宮中,隆慶帝將一份密報重重摔在案上。

  “荒謬!倭寇兩日即潰,鄭檢大軍未至占城便撤回,莽應龍按兵不動...這東南戰(zhàn)局,到底在演什么戲?!”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小心翼翼道。

  “陛下,據(jù)報舟山仍有四五千倭寇盤踞...”

  “廢物!”

  隆慶帝怒斥。

  “朱翊鈞和張居正在南京搞什么名堂?為何不報?!”

  馮保額頭冒汗。

  “回陛下,南京方面說...仗還沒打完...”

  “放屁!”

  隆慶帝猛地站起,卻又突然冷靜下來,眼中帶著深思。

  “等等...你說,朱翊鈞最近在忙什么?”

  馮保低聲道。

  “據(jù)說...在安置契奴,分配田地...”

  隆慶帝忽然笑了,那笑容讓馮保毛骨悚然。

  “好個朱翊鈞,這是要朕的皇莊啊!”

  與此同時,東南沿海的詭異戰(zhàn)況已經(jīng)傳遍周邊各國。

  倭國京都,足利義昭握著情報的手微微發(fā)抖。

  “明軍何時變得如此強悍?我大和武士竟兩日即潰?”

  安南升龍府,鄭檢面色陰沉地看著地圖。

  “明軍必有詭計...傳令,全軍撤回,固守邊境!”

  緬甸東吁王朝,莽應龍把玩著一枚玉璽,冷笑道。

  “有意思...明國內(nèi)部怕是要變天了?!?/p>

  而在蒙古土默川,俺答汗聽完探子匯報,眼中精光閃爍。

  “傳令各部,暫停南下。

  這大明...要亂了!”

  各方勢力都在觀望,卻無人能看透這場迷霧中的棋局。

  只有南京城中的朱翊鈞,在夜深人靜時對著地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張閣老,你說嚴嵩此刻在做什么?”

  朱翊鈞忽然問道。

  張居正思索片刻。

  “想必在揣測東南戰(zhàn)局,權(quán)衡利弊。”

  “錯了。”

  朱翊鈞輕笑。

  “他一定在等,等我們犯錯?!?/p>

  他手指重重點在皇莊的位置。

  “殊不知,這盤棋,我們早已落子無悔!”

  京城的夜色如墨,嚴府書房內(nèi)燭火搖曳,映照出幾張陰晴不定的面孔。

  檀木桌上的茶早已涼透,卻無人有心思去碰。

  嚴嵩坐在太師椅上,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這位當朝首輔雖已年過六旬,眼中精光卻絲毫未減。

  他掃視著屋內(nèi)眾人,最后將目光落在自己兒子身上。

  “世蕃,你怎么看?”

  嚴嵩的聲音低沉,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

  嚴世蕃那只獨眼中帶著狠厲,他猛地拍案而起。

  “父親,諸位,何必如此沮喪?我們還沒輸!”

  屋內(nèi)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得一顫。

  羅龍文手中的茶盞差點跌落,他慌忙穩(wěn)住,干咳一聲掩飾尷尬。

  “小閣老。”

  羅龍文斟酌著詞句。

  “大村純忠的戰(zhàn)術(shù)本無問題,誰能想到朱翊鈞的火器營竟如此強悍?一日之內(nèi)擊潰三千倭寇,這...”

  “放屁!”

  嚴世蕃粗暴地打斷他。

  “半月前你還說朱翊鈞的火器不過是花架子,現(xiàn)在又在這夸大其詞!”

  羅龍文額上滲出細汗,他偷瞄了一眼嚴嵩,見首輔大人面無表情,只得硬著頭皮解釋。

  “下官確實低估了朱翊鈞。據(jù)逃回來的倭寇描述,他們的火銃射程遠超尋常,裝填速度更是快得驚人。下官懷疑...”

  “懷疑什么?”

  嚴嵩突然開口,聲音雖輕卻讓羅龍文渾身一緊。

  “下官懷疑朱翊鈞在火藥局搞出了新式火器,威力恐怕...恐怕比佛郎機人的還要強上十倍?!?/p>

  書房內(nèi)一片死寂,只聽得見蠟燭燃燒的輕微噼啪聲。

  嚴世蕃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譏諷。

  “羅大人,你莫不是被嚇破了膽?我大明的火器何時能勝過西夷了?”

  鄢懋卿此時插話道。

  “首輔大人,下官以為,無論朱翊鈞用了什么手段,眼下局勢仍在僵持。大村純忠雖退,但主力未損。若再組織一次進攻...”

  “再送死嗎?”

  嚴世蕃冷冷反問。

  嚴嵩抬手制止了兒子的激動,緩緩道。

  “懋卿說得有理。世蕃,稍安勿躁?!?/p>

  他轉(zhuǎn)向羅龍文。

  “龍文,你派人去火藥局查查,看朱翊鈞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懷疑這些火器不是大明所造,而是從西夷那里買來的?!?/p>

  “父親明鑒!”

  嚴世蕃眼睛一亮。

  “若是朱翊鈞私通外夷,這可是大罪!”

  高寒文一直沉默不語,此刻突然開口,聲音中帶著壓抑的憤怒。

  “諸位大人,朱翊鈞的變法已經(jīng)不僅僅是修修補補了。他這是要推行秦法??!我高家在江南的三千畝良田,眼看就要被他贖買了去!那點銀子,連本錢都不夠!”

  嚴世蕃走到高寒文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獨眼中帶著陰冷的光芒。

  “高大人,稍安勿躁。

  朱翊鈞蹦跶不了多久。”

  “小閣老。

  “高寒文抬頭,眼中血絲密布。

  “下官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那些泥腿子現(xiàn)在都敢直視官老爺了,說什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還了得?”

  嚴世蕃嘴角勾起殘忍的弧度。

  “高大人,你知道你問題出在哪嗎?”

  高寒文一愣。

  “請小閣老明示。”

  “你不夠狠?!?/p>

  嚴世蕃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

  “這世道,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

  朱翊鈞為什么能步步緊逼?就是因為他夠狠!”

  嚴嵩微微頷首,對兒子的見解表示贊同。

  他轉(zhuǎn)向鄢懋卿。

  “懋卿,你方才說讓大村純忠再次進攻,具體有何良策?”

  鄢懋卿精神一振,湊近道。

  “首輔大人,倭寇雖不敢再登陸,但可以在海上襲擾。之前他們太過軟弱,這次應當狠一些,專打那些義勇和沿海百姓。讓那些賤民知道,支持朱翊鈞是什么下場!”

  “妙!”

  嚴世蕃撫掌大笑。

  “讓倭寇多殺些人,最好血洗幾個漁村。到時候朝野震動,我們再放出風聲,說是朱翊鈞激怒倭寇所致...”

  羅龍文皺眉道。

  “可若是倭寇濫殺無辜,會不會引起皇上震怒?”

  “愚蠢!”

  嚴世蕃厲聲喝道。

  “皇上現(xiàn)在躲在西苑修道,哪管這些?再說了,死幾個賤民算什么?重要的是讓朝野上下都認為朱翊鈞無能,保不住百姓平安!”

  嚴嵩閉目沉思片刻,緩緩睜眼。

  “此事可行。不過要把握分寸,既要讓朱翊鈞難堪,又不能真的動搖國本?!?/p>

  他看向鄢懋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