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不是逼他們互相揭發(fā)嗎?”
“正是。”
楊帆冷笑。
“這叫'囚徒困境',利用人性弱點,讓他們自相殘殺?!?/p>
俞大猷若有所思。
“可若他們串供...”
“所以我們要分批抓捕?!?/p>
楊帆胸有成竹。
“第二批一百人可以檢舉第一批,第三批檢舉第二批...幾千人中,總有人會開口。”
鄭欽重新坐下,苦笑道。
“楊兄,你這招...夠狠?!?/p>
“對付倭寇,不狠不行?!?/p>
楊帆眼中帶著陰霾。
“除非是極端狂熱分子,否則沒人能在這種壓力下保持沉默?!?/p>
窗外,夜色漸深,書院方向隱約傳來囚犯的嚎叫聲。
京城,禮部主客司。
嚴(yán)訥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顧不上擦拭濺到官服上的茶水,顫抖著手指著案幾上堆積的國書。
“十...十二份?”
他聲音發(fā)顫。
“同一天?”
主客司郎中躬身道。
“回大人,正是。佛郎機、朝鮮、琉球、黎國、緬國、滿加剌、爪哇、三佛齊、渤尼、湓亨、瀾滄、邉羅...十二國國書同時送達?!?/p>
嚴(yán)訥臉色煞白。
“朝鮮和邉羅也...”
“是的,大人?!?/p>
郎中低聲道。
“連這兩國都措辭強硬?!?/p>
嚴(yán)訥踉蹌后退兩步,扶住案幾才沒跌倒。
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朝鮮和邉羅向來是大明最忠實的藩屬,如今連他們都...
“嚴(yán)嵩...”
嚴(yán)訥咬牙切齒地擠出兩個字。
“一定是嚴(yán)嵩在背后搗鬼!”
他匆匆抱起那摞國書,連官帽都來不及戴正,就向內(nèi)閣狂奔而去。
內(nèi)閣值房內(nèi),徐階正批閱奏章,李春芳在一旁整理文書。
“砰!”
門被猛地推開,嚴(yán)訥抱著國書沖了進來,臉色慘白。
“徐閣老!出大事了!”
嚴(yán)訥聲音嘶啞。
徐階抬頭,看到嚴(yán)訥這副模樣,心中頓時一沉。
他放下毛筆,沉聲道。
“嚴(yán)尚書,何事如此驚慌?”
嚴(yán)訥將國書重重放在案上。
“十二國聯(lián)名抗議!連朝鮮和邉羅都...”
李春芳手中的文書“嘩啦”掉在地上。
徐階瞳孔微縮,但面上仍保持鎮(zhèn)定。
“慢慢說,怎么回事?”
嚴(yán)訥喘著粗氣,將國書一一展開。
“佛郎機國指責(zé)我大明水師無故扣押其商船;朝鮮抗議我邊軍越界;琉球...”
徐階抬手打斷。
“不必一一念了?!?/p>
他拿起最上面那份佛郎機國書,快速瀏覽。
隨著閱讀深入,徐階的眉頭越皺越緊。
當(dāng)他看到“若不立即釋放被扣押人員并賠償損失,將視為對佛郎機王國的宣戰(zhàn)”時,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李春芳也拿起幾份國書查看,越看臉色越難看。
“這...這簡直是...”
“欺人太甚!”
徐階猛地拍案而起,眼中怒火燃燒。
“佛郎機人竟敢如此囂張!”
嚴(yán)訥苦笑。
“徐閣老,現(xiàn)在不是發(fā)怒的時候。即便要打仗,我們也不可能同時應(yīng)對這么多國家...”
徐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
“此事源頭何在?”
“舟山?!?/p>
嚴(yán)訥斬釘截鐵。
“楊帆引發(fā)的風(fēng)波。”
徐階瞇起眼睛。
“嚴(yán)嵩告病在家多久了?”
“七日。”
嚴(yán)訥回答,隨即恍然大悟。
“您是說...”
“十二國同時發(fā)難,連朝鮮、邉羅這樣的鐵桿藩屬都一反常態(tài)...”
徐階冷笑。
“除了嚴(yán)嵩,誰有這般能耐?”
李春芳憂心忡忡。
“若真是嚴(yán)閣老所為,言官的奏本恐怕已經(jīng)在路上了...”
徐階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臉色更加陰沉。
他回憶起半月前,皇帝在御書房對嚴(yán)嵩新作的那首詩的評價——
“'青云直上終有盡'?哼,嚴(yán)嵩這是在暗示朕給他的恩寵到頭了嗎?”
當(dāng)時皇帝說這話時的眼神,徐階至今難忘。
那是一種被背叛的憤怒,混合著帝王特有的冷酷。
“徐閣老?”
嚴(yán)訥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
“我們該如何應(yīng)對?”
徐階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
“上次的通牒,是交給誰處理的?”
“浙直總督胡宗憲?!?/p>
李春芳回答。
“那就還交給他?!?/p>
徐階斬釘截鐵。
“讓他以總督身份相機處理,并向朝廷詳細解釋此事原委?!?/p>
李春芳眼前一亮。
“妙計!如此一來,我們既不失職,又不必直接面對...”
“徐閣老,這是剛到的廷寄?!?/p>
李春芳將一疊蓋著通政司火漆的文書輕輕放在紫檀案幾上,手指在封口處摩挲了一下。
“剛送出去,言官的奏本就到了?!?/p>
徐階抬起布滿皺紋的眼皮,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里帶著精光。
他接過奏本,手指觸到紙面的剎那,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葛守禮?”
徐階輕聲念出署名,目光掃過奏題——《為定友邦請依雙嶼故事嚴(yán)懲起釁大臣折》,嘴角浮現(xiàn)若有若無的冷笑。
李春芳站在一旁,目光在徐階臉上逡巡。
這位年輕的次輔雖然資歷尚淺,卻已在朝堂沉浮中練就了敏銳的政治嗅覺。
他注意到徐階讀奏本時,右手食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案幾,節(jié)奏時快時慢。
“有意思。”
徐階合上奏本,遞給李春芳。
“你看看?!?/p>
李春芳接過,快速瀏覽。奏本內(nèi)容直指胡宗憲和俞大猷擅殺外商,引發(fā)佛郎機等國抗議,要求按嘉靖年間朱紈、王忬舊例嚴(yán)懲。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后幾乎擰成了一個結(jié)。
“這...”
李春芳抬頭,眼中滿是困惑。
“為何是胡宗憲?此事分明與楊...”
“噓——”
徐階豎起一根手指,眼中精光閃爍。
“慎言。”
李春芳立刻噤聲,額頭滲出細密汗珠。
他意識到自己險些犯了大忌。
徐階緩緩起身,踱到窗前,望著庭院中那株老梅樹。
雖是盛夏,梅樹卻顯出幾分蕭索。
“李代桃僵?!?/p>
徐階的聲音輕得像一片落葉飄落。
“胡梅林(胡宗憲)不過是個替死鬼?!?/p>
李春芳腦中靈光一閃。
“按慣例,海務(wù)確歸本地總督管轄...”
“不錯?!?/p>
徐階轉(zhuǎn)身,臉上浮現(xiàn)意味深長的笑。
“可這慣例,是誰定的?”
李春芳心頭一震。
嚴(yán)嵩!胡宗憲曾是嚴(yán)嵩心腹,因臺州之戰(zhàn)與嚴(yán)嵩失和,從此消沉。若嚴(yán)嵩授意言官此舉...
“是在警告百官?!?/p>
李春芳壓低聲音。
“支持楊帆者,難有好下場。”
徐階微微頷首,眼中帶著贊賞。
他走回案前,從抽屜中取出一封早已寫好的告假折子。
“老夫告假三日?!?/p>
徐階的聲音突然變得疲憊。
“近來頭疼病又犯了。”
李春芳會意。
“下官這就去安排?!?/p>
“記住。”
徐階在門口停下,沒有回頭。
“連裕王府也別去?!?/p>
李春芳心頭一凜,重重點頭。待徐階離去,他立刻喚來心腹,低聲吩咐幾句。
片刻后,幾名不起眼的仆人悄然離開徐府,混入京城街巷。
京城西四牌樓,一個背著竹簍的老者慢悠悠地走著。
他衣衫襤褸,卻有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
“賒刀嘍——”
老者扯開嗓子,聲音沙啞卻穿透力極強。
“上好的菜刀,今日不收錢,八牛同死之日再來收錢!”
路邊賣燒餅的小販?zhǔn)忠欢?,剛出爐的燒餅掉在了地上。
他顧不得撿,驚恐地望著老者。
“老丈,您...您說什么?”
小販聲音發(fā)顫。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黃牙。
“賒刀,今日不收錢,八牛同死之日再來收錢。”
小販臉色煞白,連連擺手。
“不要不要,您快走吧!”
老者不以為意,繼續(xù)向前走,嘴里念叨著那詭異的讖語。
街上的行人紛紛避讓,有幾個膽大的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八牛...那不是'楊'字嗎?”
“噓!找死??!”
“賒刀人又出現(xiàn)了...”
“上次出現(xiàn)還是嘉靖爺駕崩那年...”
人群迅速散開,仿佛老者身上帶著瘟疫。
不遠處,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瞇起眼睛,悄悄跟上了老者。
徐府后院,徐階閉目躺在藤椅上,看似在休息,實則耳朵豎得老高。管家輕手輕腳地走近。
“老爺,外面有消息了?!?/p>
管家俯身低語。
“賒刀人出現(xiàn)了?!?/p>
徐階猛地睜開眼睛。
“什么時候?”
“就在一個時辰前,西四牌樓最先出現(xiàn),現(xiàn)在滿城都是?!?/p>
徐階的手指又開始敲擊扶手。
“說了什么?”
管家咽了口唾沫,聲音更低了。
“'八牛同死之日再來收錢'。”
一陣沉默。
徐階的臉色變得異常凝重,他緩緩起身,走到書案前,蘸墨寫下“八?!倍?。
“楊...”
徐階盯著紙上的字,眼中帶著恐懼。
“好大的膽子。”
管家嚇得腿軟。
“老爺,這...”
“去,告訴所有人,這幾日不許出門?!?/p>
徐階的聲音冷得像冰。
“把大門鎖死,誰來都不見?!?/p>
管家慌忙退下。
徐階獨自站在書房中,突然感到一陣寒意。
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賒刀人出現(xiàn)后不久,夏言被處死...
東廠提督太監(jiān)馮保的府邸燈火通明。十幾名番子跪在廳中,額頭貼地,不敢抬頭。
“查清楚了嗎?”
馮保尖細的聲音里透著殺意。
“回督公,已經(jīng)抓了七個賒刀人?!?/p>
為首的番子聲音發(fā)抖。
“可...可他們都說是受人指使...”
“指使?”
馮保冷笑。
“誰指使的?”
番子頭埋得更低。
“他們...他們說是夢里有個白胡子老頭...”
“放屁!”
馮保猛地拍案。
“繼續(xù)查!把京城翻個底朝天也要查出來!”
番子們連滾帶爬地退下。馮保瞇起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
他想起今早皇上看那份奏本時的表情...
“多事之秋啊...”
馮保喃喃自語。
次日清晨,京城的氣氛變得詭異。
街上的行人少了,說話聲也低了。賣早點的攤販不再吆喝,只是默默地做著生意。
偶爾有人交談,也是耳語幾句就匆匆分開。
一個賣菜的農(nóng)婦正與顧客討價還價,突然瞥見不遠處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眼神陰鷙地盯著這邊。
農(nóng)婦立刻噤聲,低頭稱菜。
“今天怎么這么安靜?”
顧客小聲問。
農(nóng)婦飛快地瞥了眼那個男子,搖搖頭。
“不知道,菜錢三文?!?/p>
顧客會意,付錢后快步離開。男子冷笑一聲,慢慢踱開。
這樣的場景在京城各處上演,東廠的密探像幽靈一樣遍布大街小巷。
禮部侍郎高拱的府邸,幾名官員聚在密室中。
“胡宗憲這事,你們怎么看?”
高拱沉聲問。
“明擺著是沖著楊...”
一名官員剛開口,就被高拱抬手制止。
“慎言?!?/p>
高拱目光銳利。
“隔墻有耳。”
眾人沉默。屋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賒刀人的事,諸位聽說了吧?”
另一名官員壓低聲音。
高拱冷笑。
“裝神弄鬼罷了。不過...”
他頓了頓。
“時機太巧了?!?/p>
“會不會是...”
有人做了個向上指的手勢。
高拱搖頭。
“不會。
那位最忌諱這種把戲?!?/p>
他環(huán)視眾人。
“這幾日都安分些,別給人抓了把柄。”
眾人點頭。突然,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
高拱臉色一變,示意眾人噤聲。
“老爺!”
管家在門外低聲喚道。
“東廠的人到隔壁張大人府上了!”
高拱瞳孔驟縮。
“從后門走,快!”
官員們慌忙起身,四散而去。
高拱獨自站在密室中,額頭滲出冷汗。
他想起徐階突然告假的消息...
“老狐貍...”
高拱喃喃道。
裕王府內(nèi),年輕的裕王正在書房踱步。
他的老師張居正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殿下,這幾日千萬別出門?!?/p>
張居正低聲道。
“京城恐有大變?!?/p>
裕王皺眉。
“就因為那份奏本?”
“不止?!?/p>
張居正搖頭。
“賒刀人、東廠番子、言官奏本...這些都不是巧合?!?/p>
裕王年輕的臉龐上帶著不安。
“老師是說...”
“有人在下一盤大棋。”
張居正的聲音幾不可聞。
“而胡宗憲,不過是棋盤上的一枚棄子?!?/p>
裕王沉默片刻,突然問道。
“徐先生為何突然告假?”
張居正眼中帶著贊賞。
“殿下問到點子上了?!?/p>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未盡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