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扎和毛龍喧等人在首里城等候了整整一天，然而，盟約各方，卻仍未到齊。
即便已經(jīng)到場的幾方，派出的人員級別也明顯降低。
朝鮮的尹元衡沒有派親信金孝元前來，只來了一位駐日本國的從事官，此人毫無使節(jié)身份，只是一個處理雜務的小吏。
黎國鄭檢方面，也僅派遣來世子府的一名詹事，級別不高，地位也有些尷尬。
倭寇一方，依舊是流亡大名有馬晴信，而其他參與盟約的國家，此次干脆直接缺席，連個敷衍的人都沒有派來。
昏暗的燭光，籠罩著在場的幾人，氣氛一片慘淡。
索扎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和焦慮。自收到楊帆送來的通書后，他已多日難以入眠。
他原以為，可以利用盟約，向大明施壓，逼迫楊帆妥協(xié)。
可如今看來，他顯然是想多了。
好不容易稍稍緩過神來，他又聽聞了嚴嵩病倒的消息。
據(jù)說，竟是楊帆借一場祭孔儀式，便奇跡般地扳倒了這位老謀深算的權臣。
這讓他對楊帆的忌憚，更深了一層。
他反復研讀那份通書，又徹夜讀完了《舟山公廨戰(zhàn)爭之罪警世錄》。
每看一次，他都心如刀絞。
島上有一千多名佛郎機人，其中雖然不全是葡萄牙人，更多的，卻是西班牙、荷蘭的雇傭兵。
但在東方人眼中，這些人并無區(qū)別。
索扎心里清楚，楊帆設立的“舟山公廨”，實則與宗教裁判所類似。
它能以一種宗教的權威，跨國管轄各國的“異端”。
只不過，明朝人所奉行的“宗教”，是楊帆倡導的“堯舜大道”。
更讓索扎頭疼的是，按照本國規(guī)定，本國雇傭軍及海商在外國遭遇危險，由總督負責。
無總督的地方，則由商務代辦和艦隊司令負責。
而他，身為遠東商務代辦，兼東印度公司遠東艦隊司令，深知霸道陰狠的攝政王恩里克，絕不會輕饒自己。
在他看來，遠東這塊肥肉，他竟沒能吃下，簡直是丟盡了祖宗的顏面。
而且，覬覦這個肥缺的人，不在少數(shù)。若是兩三個月內(nèi)，無法化解這場危機，他的末日，便近在眼前。
新任總督或司令，絕不會讓他活著回去。
他始終不解，明朝人楊帆，為何對西方事務如此熟悉。
其設立裁判所、善用邦交程序的手段，即便在西方，也足以稱得上是大人物。
望著昏暗的燈光，索扎意識到，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他必須采取行動，即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也要與明朝一拼。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
“諸位，楊帆送來的通書，想必你們都已看過。我們現(xiàn)在，開會討論一下，如何應對吧?！?/p>
然而，在場的幾位級別低微的使節(jié)，只是低頭裝傻，無人回應。
他們知道，一旦表明立場，便是得罪大明。
他們沒有索扎那樣的權柄，也沒有索扎那樣的背景，自然不敢輕易插手。
唯有有馬晴信，身為流亡之人，已無所顧忌。
他態(tài)度強硬地說道。
“我們與明朝，已是不死不休。無需討論，直接開戰(zhàn)便是！”
索扎見狀，心中一動。
他覺得，可以利用此人。便詢問其回國后的情況。
有馬晴信抱怨道。
“今川義元、武田信玄等人，皆是鼠輩！不堪大用！我主張，對明朝直接動武！”
索扎暗自質(zhì)疑其說法，但眼下，他手中無人可用，只得假意認同。
“有馬君所言極是！”
隨后，索扎拉著有馬晴信，走到了回廊邊。
他壓低聲音，向有馬晴信，低語告知自己的計劃。
“有馬君，如今，我們已無力組織艦隊，與明國決戰(zhàn)。唯有，殺掉楊帆！”
他向有馬晴信許諾。
“事成之后，我將給予你一千條火繩槍、三十門火炮。
必要時，我還會派一百艘船，助你復國！“
有馬晴信聞言，當即應允。二人一番商議，悄悄定下計策。
索扎認為，目前已無力組織艦隊，與明國決戰(zhàn)。
唯有殺掉楊帆，待明國陷入混亂，再聯(lián)合各方，解救歷港，才能向本國攝政交代。
回到廳內(nèi)，索扎草草結束了會議。
他謊稱，自己收到了攝政恩里克主教的書信。
“諸位，攝政恩里克主教，已來信。最多兩個月，本國將從滿加剌，調(diào)兵援助。屆時，會有二百只佛郎機船、三百門火炮，前來相助?！?/p>
他信誓旦旦地說道。
“我向大家承諾，最晚秋天，便能解除舟山之圍。到時，我們將正式開戰(zhàn)！明朝的通書，完全無效！首里聯(lián)盟各國，一律不必遵從！”
數(shù)日后，第三批小冊子問世。
此時，俞大猷等人已從舟山帶走一千六百多人，據(jù)估算，島上最多還剩兩千名戰(zhàn)斗人員。
這一天，楊帆決定頒布一道赦書。
島上無關的商民可自主陳情，只要經(jīng)查證無戰(zhàn)爭罪，一律予以釋放。
此令一出，島上士氣瞬間瓦解，大村純忠、托雷斯等首領對此束手無策。
僅僅三天時間，島上便只剩下一千三百多名寇盜，其余人都已登上大船，前往鎮(zhèn)海衛(wèi)接受身份查驗。
次日，楊帆返回杭州，剛進入次仁祠，張居正便拿著邸報前來。
“嚴閣老告病了?！?/p>
張居正放下邸報，語氣平靜地說道。
楊帆心中了然。
他知道，嚴嵩此番，是被嘉靖的圣旨，打了個措手不及。
“一些御史言官，到天壇祭孔時，被東廠的人趕了出來?！?/p>
張居正繼續(xù)說道。
“嚴世藩鬧了兩天后，也消停了。”
楊帆心中暗自吃驚。
他沒想到，嚴嵩父子雖已死心，但那些御史言官，仍不死心，還是去鬧了一場。
這讓他覺得，圣學存在致命弱點，竟能讓人變得如此不明事理。
“徐閣老等人，已正式回復十二國，不接受他們的戰(zhàn)書?！?/p>
張居正說道。
“回復的內(nèi)容，與楊大人的意思，完全一致。”
楊帆點了點頭。
他意識到，若此次行動稍晚一步，嚴家恐怕就要掀起規(guī)?？涨暗妮浾摾顺绷?。
兩人聊了一會兒瓷器改革，張居正對敏感問題始終避而不談。
楊帆考慮到內(nèi)閣已發(fā)出國書，邦交方面趨于穩(wěn)定，認為此時正是乘勝追擊的好時機。
于是向張居正提起琉球佛朗機人的事，詢問他是否記得相關情況。
張居正思索片刻后回應道。
“佛朗機東印度公司，租借了琉球首里旁邊的港埠。人員平常從首里出入，港埠內(nèi)常年停泊著一些戰(zhàn)船和商船?！?/p>
“當時的禮部尚書，還是徐閣老。他認為，藩屬國與外國租借港口，是其自身事務，便沒有過多干預?！?/p>
楊帆聽后，心中思索。藩屬國與外國進行日常交往，雖屬正常，但涉及軍事方面，就另當別論了。
他覺得，徐階不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多半是當時順著嚴嵩的意愿，才未加干涉。
楊帆表示，現(xiàn)在是時候了結此事了。
“華亭絲綢交易棧，之所以日益興旺，是因為舟山的歷港被圍困，且我們正在審理戰(zhàn)爭罪。正常商人不敢再去走私，否則走私港依舊會是最熱鬧的地方。”
“既然這些私寇起源于佛朗機人，那么，也該由佛朗機人，來終結這一切?！?/p>
楊帆說道。
他提出要驅(qū)逐佛朗機人，理由有二。
一是藩屬國不得讓他國駐軍，琉球本身就有罪過，朝廷可明令禁止；
二是已經(jīng)審理的諸多佛朗機人都指認他們的頭目有兩人，一人是仍在島上的色雷斯，另一人便是索扎，也就是說索扎也是戰(zhàn)爭罪犯。
楊帆提議，由舟山公廨、浙直總督府和張居正所在的兵部一起向內(nèi)閣奏陳，正式將佛朗機人驅(qū)逐出琉球，并詢問張居正的意見。
張居正沉吟片刻，心中思量。
徐階既然已經(jīng)站到他們這邊，此事自然沒什么大問題，而且嚴分宜暫時也無法動彈，此時驅(qū)逐佛朗機人正是時候。
但他也有顧慮。
佛朗機人實力強大，認為此事必須把握好分寸。
于是他建議，驅(qū)逐行動最好針對索扎個人，因為索扎是倭寇頭子之一，且東印度公司租借首里港埠未經(jīng)宗主國首肯，朝廷自然可以驅(qū)逐他。
但不宜過多提及佛朗機國，只針對索扎一人，這樣才能留有余地，避免將來佛朗機國的大員從馬六甲過來抗議，徒增麻煩。
楊帆認同張居正考慮周到，同意就按此方案辦理，只針對索扎進行驅(qū)逐。
次日，總督府內(nèi)，胡宗憲親筆寫下奏陳，聯(lián)合兵部尚書張居正及舟山公廨，蓋上三方大印后，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傍晚時分，總督府內(nèi)燈火通明，一眾江南頭面人物齊聚一堂。
張居正、楊帆、胡宗憲、譚綸、劉應節(jié)、張翰……這些人，平日里都是跺一跺腳，江南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此刻卻都圍坐在一起，為胡宗憲慶賀。
此前，嚴嵩告病，風波化解。為患百年的倭寇，即將被掃滅。
內(nèi)閣已承認舟山公廨及抗倭功績，胡宗憲的處境，徹底安穩(wěn)。
他告老還鄉(xiāng)的折子，想必不久后，便會獲批。
眾人借此機會，對他加以勸慰。
胡宗憲十分感激，親手煮茶，賓主盡歡。
“胡大人，此番風波，有驚無險，您可算是功德圓滿了。”
張居正端起茶碗，笑著說道。
“是啊，胡大人，您為大明，為江南百姓，立下了不世之功！”
譚綸也跟著說道。
胡宗憲哈哈一笑，自嘲道。
“哪里有什么功德圓滿？不過是險死還生罷了。老夫已老，該是告老還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了?！?/p>
正當眾人談笑風生之際，門外，兩個不速之客，緩步走了進來。
“胡大人，李時珍、徐渭，前來拜訪。”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兩人氣度不凡，一個仙風道骨，一個灑脫不羈。
李時珍的大名，眾人早已是如雷貫耳，而徐渭，則由譚綸介紹。
“這位是徐渭，跟隨胡大人多年的幕僚?！?/p>
楊帆知曉二人底細，李時珍是《本草綱目》的作者，徐渭則是兼具繪畫天賦與軍事謀略的奇才，且傳聞與寧王余黨有交情。
他對徐渭頗有好感，兩人相談甚歡。
“久聞徐先生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p>
楊帆拱手道。
徐渭也笑著回禮。
“楊大人過譽了，能與楊大人相識，是在下的榮幸?！?/p>
眾人談及胡宗憲的身后之名，感慨萬千。
張居正半開玩笑地說道。
“胡大人，您此番功成身退，可比得上唐朝的裴度了?！?/p>
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但笑聲中，卻帶著悲情。
胡宗憲自嘲道。
“哪里哪里，功勞有限，老夫不敢與裴度相比?！?/p>
徐渭卻在這時，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胡大人，下官以為，您更似岳武穆?！?/p>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眾人起初以為，徐渭指的是朝廷中有“秦檜”，而這“秦檜”，指的便是嚴嵩。
徐渭卻坦言道。
“下官所指的秦檜，另有其人。”
說著，他吟誦起一首詩句，暗示此人是徐階。
滿朝吳人中，能對胡宗憲構成威脅的，唯有徐階。眾人聽后，默然無語。
楊帆想起胡宗憲曾稱徐階“以妾婦之道事嚴嵩”，深知其中恩怨。
他提醒胡宗憲，回鄉(xiāng)后，要了結過往恩怨。
胡宗憲經(jīng)此點撥，想起昔日玩笑話，心中一凜，決定聽從建議。
宴席散場后，楊帆叫住徐渭，提議再聊片刻。
二人相談甚歡，索性買船夜游西湖，邊烤魚邊深談。
楊帆談及得勝堡與俺答的對峙及舟山之戰(zhàn)，徐渭聽得入神，感慨大明火器的精妙。
“楊大人，您所言之火器，當真是鬼斧神工，聞所未聞啊。”
徐渭贊嘆道。
楊帆見其信任自己，便詢問是否認識寧王的小兒子朱學。
徐渭警覺地四下查看后，低聲回應道。
“朱學，曾師從于我?！?/p>
他還提及了結識的經(jīng)過與相關人物。
楊帆由此確認，此事屬實。
兩人又聊起大明前景，徐渭對未來的慘狀，感同身受。
上岸告別時，一片火把與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