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僧帶著狠勁,扭頭哼了一聲,勸他們快放了自己,否則就把他們全都殺頭充軍,讓他們去打聽自己的身份。
楊帆淡然問否則如何,番僧怒道要殺他們頭、充他們軍,讓他們打聽自己是誰。
楊帆說自己知道他們是給皇上搜羅秘術符箓的,只問石板上是什么,瓶子里是什么,他和王大任是什么關系。
番僧頓時傻了,一臉痛苦不解,狠狠地看著楊帆,問他好大的膽子,怎么敢動自己人。
楊帆頓時不悅,說念在都是修行之人,不想動刑,讓他好自為之。番僧這時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看著楊帆,隱約想起一個人,使勁搖搖頭,顫聲問他是誰。
楊帆搖搖頭,對董仁擺手說要動刑。
番僧連忙喊停,說自己叫劉文彬。
楊帆差點飆出臟話,沒想到劉文彬是番僧,怪不得找不到他。
此時他猛地醒悟,符箓是番僧的經文,可能有問題,說不定是邪術,便問他本來就是番僧,還是現(xiàn)在扮作番僧。
劉文彬此時猜到他是楊帆,顫聲詢問。
楊帆不答,劉文彬躊躇后心想落在他手里,還是識相些好,或許能寬大處理。
便回答自己本是越西縣人,那邊番寺多,少年時就跟隨上師修行,后來學到些秘法,偶然結識王大任,原本不認識,王大任干了什么自己一概不知。
楊帆又問石板是什么東西,劉文彬說是從一處喇嘛廟盜來的,傳說是上古仙人的寶箓。
楊帆淡然一笑,說他們是想說這是周顛留在撫仙海洞府的吧。劉文彬頓時噎住,感嘆他果然厲害,只說是仙人的道跡。
楊帆沉吟一會兒,嗤笑道自己是來查欺君之罪的,他說不說都隨意,反正到時候自會有人來問。
劉文彬恐懼地說楊帆不要欺人太甚。
楊帆假裝不理,再次摩挲兩塊石板,感覺痕跡雖古老,卻沒多少年,最多五六十年。
圖樣像喇嘛的東西,定睛看一會兒會氣血翻涌,像是詛咒的巫術,玉瓶里的東西有股怪味腥味,雖摻雜些草藥,卻不知道是什么。
楊帆說不說就算了,讓人將劉文彬即刻檻送京師。劉文彬想到詔獄的可怕,脫口說出圖箓是白喇嘛的小壇城,玉瓶里的是甘露丸。
楊帆頓時想起一件事——曾在某個論壇上看到,壇城是一種用于精神控制的巫術,喇嘛常用它來控制弟子,會摧毀弟子的健全人格,使其容易變成精神病,卻會將幻覺當作得道。
他們把這東西獻給嘉靖,想必是看準了嘉靖會將巫術誤作仙術,那種令人不敢逼視的魔幻感是真實存在的,嘉靖很可能會以為這真是周顛留在撫仙海的寶物。
至于甘露丸,他記得似乎是用腐蟲、蛇蝎等兇穢之物,甚至還有人體器官搗碎混合而成,從中醫(yī)角度看,藥性極其猛烈,服用后人體會產生激烈反應。
而嘉靖已風燭殘年,長生心切,多半會誤以為這是真仙藥。
這種套路古已有之,不少帝王都被方士所迷惑,比如北魏的拓跋珪因服用五石散而瘋癲,秦始皇也可能是誤服方士丹藥才突然暴斃。
他們敢這么做,或許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也可能是有人授意,想用這種慢性方式暗殺嘉靖。
想到這里,楊帆忽然感到沮喪。
嘉靖晚年確實十分癡迷修仙,后來因丹藥無效殺了不少方士。
這些人與嘉靖通過朝天觀單線聯(lián)系,連呂芳都未必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在為他尋找丹藥,又有多少人被他處死,一切都無從知曉。
這兩樣東西固然可以作為罪證,至少是欺君之罪,往重了說甚至是謀反之罪。
但以嘉靖如今的心態(tài),未必會嚴懲這兩人,多半還是會讓他們繼續(xù)在天下尋訪仙藥。
楊帆淡然對董仁說,讓劉文彬寫下供狀,暫時關在這里,同時讓董仁回去告訴游居敬,衛(wèi)軍各指揮差不多到齊了,可以議事了。
說罷,他忽然覺得很累。
嘉靖若是一直這樣沉迷修仙,為求長生不擇手段,那變法還有什么意義?
皇權背后為何有這么多污穢,如此容易被人蒙騙?這是皇權本身固有的問題,還是個別皇帝的特質?
他又想到裕王,若是裕王真的登基,之前的變法成果會不會前功盡棄?
難道真要扶持一個小傀儡藩王當皇帝,自己累死才能保住變法成果?
思來想去,他忽然覺得當初的設想有些草率。
皇權該如何安置?在堯舜大道之下,朱家的權力是否需要限制?
或者干脆不要皇帝?抑或自己取而代之,之后再自我廢除帝制?
當夜,他一個人想了很久,第一次為自己出頭變法感到后悔。
次日,游居敬、沐朝弼召集全省官員和衛(wèi)軍指揮,到巡撫衙門正堂商議出兵緬國之事。
楊帆身為兵部侍郎,卻推說自己是遠到之客,在游居敬的百般強留下,才勉強同意列席會議。
正堂之上,按照慣例,游居敬以巡撫身份坐在首位,右手邊是世襲總兵、黔國公沐朝弼,左邊是大學士兵部侍郎楊帆。
而今天很特殊,楊帆旁邊還坐了巡方御史王大任。兩邊是各衛(wèi)的指揮和同知,七八個巡撫衙門僉事則坐在后排。
游居敬看了王大任一眼,又對沐朝弼拱手問道。
“沐國公,是由你來說,還是我來說?”
沐朝弼笑道。
“游大人,按朝廷規(guī)矩,我只負責戰(zhàn)陣之事。今日是朝堂,而非戰(zhàn)場,還是請游大人部署。”
游居敬心頭大石落地,心想若不是自己命大,恰巧遇到楊帆,這正堂說不定真會變成戰(zhàn)場。
他清了清嗓子,朗聲對眾指揮說。
“各位,一路辛苦了。身處邊郡,就得多吃苦。從我到沐國公,誰不是勉力支撐?上次用兵,是去年年底,才過去半年,大伙又要出征,我這個文官,不懂軍務,此行,就拜托各位了!”
說罷,他對著眾人深深一躬。眾將全都嘩地站起還禮,齊聲表示絕不辱使命。
游居敬一直尊重沐朝弼,接著說軍情如火,行軍布陣不能由外行來說,便請沐朝弼給眾人講講當前局勢。
沐朝弼半推半就地表示,按朝廷規(guī)矩本應由文官節(jié)制,但如今是邊患之事,自己不敢怠慢,就說幾句。
他看著眾人,神色嚴肅地說。
“莽應龍是梟雄,憑借佛朗機火器橫掃群雄,兵鋒直指金騰之地,蘭納、車里、老撾三宣六慰都受其害。太祖曾告誡,緬甸是小霸,不可輕視,自家祖輩以來一直謹慎維持,才保得永昌以北百年無犯?!?/p>
“本公并非表功,各位指揮多是世襲九等武官,都明白其中關節(jié),云貴用兵首重號令整齊、令行禁止,此次出兵也應如此。”
這些話都是帶兵之人常說的,眾人沒覺得異樣。
曲靖衛(wèi)指揮使王福附和,稱沐朝弼高瞻遠矚,所言恰當,還提到上次出兵車里、打蘭納前期失利,就是因個別衛(wèi)指揮不聽號令,眾人都心知肚明。
在場眾人大多知道王福是沐朝弼的親信,楊帆也聽出話中有話,他們似乎不急于討論軍務,而是想算舊賬。
游居敬臉色沉了下來。云南中衛(wèi)指揮使賀安接著說,自己認為兵力太少,沿途可臨時征調楚雄、大理、永昌等地衛(wèi)軍,他與緬人打過三次,對方火器犀利、人也兇悍,己方現(xiàn)有五萬兵力,至少需要八萬。
沐朝弼假意斥責賀安,賀安臉紅退下。
王福又說。
“賀安說得沒錯,但沒說到要害?!?/p>
他還稱云南三宣六慰的土官難纏,戰(zhàn)時常投敵,刁民也多,將士們多有抱怨。
“如今莽應龍已深入潞江,永昌危在旦夕,此次進軍不可再寬恕刁民,要嚴控土官,若有刁民資敵,將士不能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p>
這番話引起眾人震動。
云貴是漢夷雜處之地,正堂上就有安效良等三四個土官指揮使,他們祖上多是漢武帝開邊時中原人的后代,只是年代久遠習俗改變。
歷來議事都不挑明這個話題,以免引發(fā)猜疑,而嚴家二十年來,除游居敬外的巡撫都喜歡挑撥矛盾,讓土官與流官、土官之間互相殘殺。
安效良等人十分恐懼,悄悄互相靠近,他們并非不忠,只是深知嚴家人的手段,土官常成替罪羊,下場凄慘。
游居敬暗自嘆氣,覺得他們死性不改,自己四年努力調處間隙,他們這般公開挑明,這仗沒法打了。
他也感到寒意,想起上次沐朝弼不在昆明,自己因車里形勢危急調了五千人南下,雖平定了事態(tài),卻與沐朝弼產生嫌隙,猜測沐朝弼今日多半要翻舊賬。
他看看王大任,又看看神色淡然的楊帆,暗自慶幸楊帆果斷拿到王大任的把柄,否則自己今日性命難保。
楊帆也有同感,覺得游居敬智慧過人,若他沒把巡撫關防給自己,自己也不敢信任他。兩人對視一眼,嘴角都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游居敬作為巡撫,必須申明原則。面對氣氛怪異的眾人,他緩緩踱步,嘆息著說。
“云貴之事,首重團結。諸葛丞相早有‘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的定論,眾人不應不知。我到任以來,一直苦口婆心,莽應龍難纏,我方不能自亂陣腳。各衛(wèi)設置,都是太祖及勛臣擘畫,英明遠見非后人能及,號令必須統(tǒng)一,但絕不能無端猜疑,邊郡百姓雖有過錯,也不能當作資敵之人對待。”
這番話合情合理,可場面氣氛并未緩和。幾個深明大義的將領暗自嘆息,不約而同看向楊帆。
就在這時,王大任淡漠地說。
“巡撫大人此言差矣!自古以來內不安定,就無法御外。眾將身在陣前,所見沒錯,游大人身在齋堂,恐怕還是多聽聽陣前將士的話?!?/p>
眾人頓時緊張起來,都知他是巡方御史,專管巡視封疆大吏,這話分量很重。
沐朝弼假意道。
“王大人誤會了!游大人絕無二心,四年來勤勉盡責有目共睹,云貴之事復雜,懇請欽差不要急于定論?!?/p>
他說得一臉誠懇激烈,仿佛為保游居敬已豁出去一般。
王大任踱出兩步,悠悠問游居敬是否當真如此。
他瞪了游居敬一眼,轉而對眾人說。
“本官來云貴兩個月,四處巡視,滿眼都是民生凋敝、邊患頻發(fā)。本官收到數(shù)十份參劾游居敬的密報,本想直接送至都察院交內閣處理,因身上還有其他公務,不想多言?!?/p>
“但今日聽了眾將所言,若縱容下去會出大事,本官不敢茍且,不僅要將參劾送呈朝廷,若皇上詢問,也會如實陳奏。”
說罷,他拂了拂長袖,大喇喇坐下,滿臉不屑。
游居敬又驚又怒,稱王大任是聞風奏事,自己一身清正不怕查。王大任卻笑了,質問他。
“嘉靖三十九年十月,你為何私自調兵南下?車里宣慰司土官襲爵與你何干?為何厚此薄彼?”
他再次站起,大聲說。
“云貴是邊郡重地,私自調兵是取亂之道!本官身為巡方御史,不能不查!游居敬,你不要狂吠!若不認賬,本官就用非常手段!”
隨即下令將游居敬關在家里停職待參。
滿堂頓時一片喧嘩,有人喊冤,有人支持王大任,兩邊險些吵起來。
四個兵士進來請游居敬走,游居敬昂首喝問。
“誰敢動?“
兵士竟不敢上前。眾人這時才發(fā)現(xiàn),楊帆已站在王大任面前,王大任原本趾高氣揚,此刻卻沮喪若狂。
沐朝弼不解,瞥見楊帆手上攤著一張白綢,上面是怪異符文,而王大任盯著白綢,像見了鬼一樣,渾身微微打顫。
楊帆用白綢擦了擦額頭,說。
“昆明府雖說是避暑之地,本官卻覺得熱,王大人,你是否身體不適?“
王大任眼里似要噴火,卻囁嚅著說。
“沒有,多謝楊大學士?!?/p>
楊帆哦了一聲,把白綢揣進懷里坐回座位,讓王大任繼續(xù)說。
王大任低著頭,心里暗罵,明白楊帆要保游居敬,且劉文彬多半被擄走,若劉文彬招供,自己便是欺君,打算晚上親自找楊帆談談。
王大任干咳一聲,讓兵士下去,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