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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1章 置之死地

“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吳明握緊拳頭,聲音沙啞。

  楊帆沉默良久,緩緩道。

  “辦法…或許還有一個。

  那便是…等?!?/p>

  “等?”

  “等裕王…與嚴(yán)家…反目!”

  楊帆眼中重新燃起銳利的光芒。

  “裕王…他不會真要我的命。至少…現(xiàn)在不會?!?/p>

  呂坤一怔。

  “部堂何出此言?”

  楊帆嘴角勾起復(fù)雜的笑意。

  “我的身份…太過特殊。無論是‘建文余孽’的謠言,還是…陛下可能存在的另眼相看,都讓裕王投鼠忌器。

  他若殺我,非但坐實了自己戕害兄弟的惡名,更可能…觸怒陛下那最深不可測的心思!

  他要的,是廢掉變法,將我囚禁,讓他自己的地位…穩(wěn)如泰山?!?/p>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寺外蒼茫的遠(yuǎn)山。

  “故此,眼下我等…并非全無籌碼。當(dāng)務(wù)之急,有兩件事…必須立刻去辦!”

  “部堂請吩咐!”

  呂坤與吳家兄弟精神一振。

  “其一,景德鎮(zhèn)那些被卷入的契奴新戶!馬森、范應(yīng)期為求口供,定會對其嚴(yán)刑逼供!必須…想辦法保住他們!絕不能讓他們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其二…”楊帆目光變得無比銳利。

  “景王!安陸那位‘景王’!

  他背后的秘密…必須盡快查清!

  我總覺此事…絕非裝瘋那么簡單!嚴(yán)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至關(guān)重要!”

  他腦海中閃過與徐文長那次開誠布公的深談,種種線索交織在一起,指向那個被囚禁的親王。

  “我有預(yù)感…揭開景王之謎,便是揭開嚴(yán)家最終底牌之時!”

  呂坤重重頷首。

  “部堂明見!如今之計,唯有以靜制動,后發(fā)制人!保護(hù)好手中的力量,查清敵人的底牌,等待…他們內(nèi)部破裂的時機(jī)!屆時,方可…一擊制勝!”

  楊帆點頭。

  “正是如此!沈淳燒毀那批五爪龍器,以及彭山才等人的口供,如今皆在我手!這便是…將來反戈一擊的利器!但現(xiàn)在…還不到打出的時候。”

  他看向呂坤,決斷道。

  “正甫,你心思縝密,善于周旋。保護(hù)景德鎮(zhèn)新戶之事,便交由你全權(quán)負(fù)責(zé)!你可動用一切能動用的資源,必要時…可向俞大猷求助!務(wù)必…盡量減少傷亡!”

  “下官領(lǐng)命!”

  呂坤肅然應(yīng)道。

  “至于查探景王之事…”楊帆揉了揉眉心,露出苦笑。

  “此事千頭萬緒,兇險異?!磥?,只得我…親自走一趟安陸了。”

  呂坤擔(dān)憂道。

  “部堂!安陸乃是非之地,嚴(yán)黨定然看守嚴(yán)密!您親自前往,恐…”

  楊帆抬手打斷他,眼中閃過決絕。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此事關(guān)乎最終成敗,我必須親自去弄個明白!放心,我自有分寸?!?/p>

  杭州城外,觀音寺。

  楊帆的目光緩緩掃過呂坤、吳明、吳亮兄弟,最終落在窗外那片象征著變法的屯墾衛(wèi)田地上,聲音低沉而堅定:

  “景德鎮(zhèn)那些契奴…他們?nèi)缃裰溃巡粌H關(guān)乎他們自身。

  他們…代表著變法之成敗,代表著…我等所堅持的一切!若他們被屠戮,被犧牲,則變法…將徹底失去民心,失去道義,淪為權(quán)貴傾軋的犧牲品…我等…也將萬劫不復(fù)!”

  他話鋒一轉(zhuǎn),眼中卻并未完全絕望。

  “然則…世事無絕對!嚴(yán)家與裕王聯(lián)手,看似勢不可擋,然其內(nèi)部…絕非鐵板一塊!利益交織,各懷鬼胎…其中…必有可趁之機(jī)!

  只是…這契機(jī)何在?我等…暫時還未找到那把…破局的鑰匙?!?/p>

  吳明聞言,眼中閃過決然,猛地站起身。

  “部堂!既然京城朱七爺或許尚存香火情,且…陛下雖深居簡出,卻未必全然不知外間之事…屬下…愿冒險前往京城一趟!設(shè)法求見朱七爺,哪怕…哪怕只是探探口風(fēng),或能…覓得一線生機(jī)!”

  呂坤搖頭嘆息。

  “京城…如今是龍?zhí)痘⒀?,?yán)世藩新任樞密,必然廣布耳目…此行…恐是九死一生,且難有收獲。”

  楊帆沉默片刻,卻點了點頭。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v然希望渺茫,也…值得一試。吳明,你…多加小心!若事不可為,即刻撤回,保全自身為上!”

  “屬下明白!”

  吳明重重抱拳。

  商議既定,幾人不再多言。吳明、吳亮兄弟先行告辭,準(zhǔn)備北上事宜。

  禪房內(nèi)只剩下楊帆與呂坤二人。

  呂坤看向楊帆,神色凝重。

  “部堂,探查安陸景王之事…兇險異常,您…究竟有何打算?”

  楊帆眼中閃過復(fù)雜的光芒。

  “此事…千頭萬緒,撲朔迷離。

  我思前想后,或有一人…能助我等撥開迷霧?!?/p>

  “何人?”

  “徐文長,徐渭?!?/p>

  楊帆緩緩道。

  “此人雖看似瘋癲,然才學(xué)見識,遠(yuǎn)超常人,更曾游歷四方,交游廣闊,且…對朝野秘辛,似有異乎尋常的洞察。

  我欲…先往山陰尋他,聽聽他的見解。之后…再視情況,決定是否…親赴安陸,一探究竟!”

  呂坤眼中露出擔(dān)憂之色。

  “徐渭此人…行蹤不定,性情乖張…部堂親往,是否…”

  楊帆擺手打斷他。

  “此事關(guān)乎最終成敗,非我親往,難以取信,更難窺得全貌。正甫,你是我最信賴之人,我走之后,江南之事…便托付與你了?!?/p>

  他鄭重囑咐道。

  “你即刻返回杭州,暗中聯(lián)絡(luò)劉應(yīng)節(jié)、張翰等尚可信任之人,將今日我等商議之事,酌情相告,穩(wěn)住局面!切記!未得我消息之前,萬不可輕舉妄動,一切…以保全實力,靜待時機(jī)為上!”

  呂坤肅然領(lǐng)命。

  “部堂放心!下官…定竭盡全力,穩(wěn)住大局!待部堂歸來!”

  他頓了頓,補充道。

  “還有一事…顏山農(nóng)已被譚綸部堂下令釋放,如今…已安然抵達(dá)萬松書院講學(xué)?!?/p>

  楊帆聞言,臉上終于露出欣慰。

  “山農(nóng)先生無恙…甚好!萬松書院…或可成為我等日后…播撒火種之地。”

  交代完畢,楊帆不再耽擱,稍作易容,雇了一輛尋常的馬車,悄然離開杭州,一路向東,前往紹興府山陰縣。

  數(shù)日后,山陰縣,觀橋附近。

  楊帆一身布衣,在橋上攔了幾位路人,客氣地打聽。

  “請問老丈,可知徐文長徐先生府上何在?”

  那老者聞言,卻用怪異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搖搖頭。

  “徐文長?哪個徐文長?沒聽說過?!?/p>

  說罷便匆匆離去。

  楊帆連問數(shù)人,皆是一問三不知,仿佛山陰從未有過徐渭此人一般。

  他心中不禁升起疑慮和不安。

  無奈之下,他決定前往府衙,亮明身份,尋求當(dāng)?shù)毓俑畢f(xié)助。

  就在他行至觀橋中段時,忽見前方街巷口涌出一大群人,熙熙攘攘,朝著一個小巷深處涌去,口中還興奮地嚷嚷著:

  “快走快走!瘋道士又出來賣畫了!”

  “今日不知又有什么瘋話!”

  “去瞧瞧!去瞧瞧!”

  瘋道士?賣畫?楊帆心中猛地一動!徐渭晚年潦倒,確曾一度精神失常,自號“青藤道士”,鬻畫為生…難道…

  他立刻轉(zhuǎn)身,跟隨人流而去。穿過幾條狹窄的巷弄,來到一處極為破敗的小道觀前。只見觀前空地上,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

  人群中央,一個頭發(fā)花白、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老道士,正席地而坐,面前鋪著幾張畫,自顧自地大聲吆喝,言語顛三倒四,時哭時笑,正是徐渭!

  楊帆擠進(jìn)人群,靜靜觀望。只見徐渭的畫,筆意縱橫,墨色淋漓,雖是在地上隨意涂抹,卻自有一股狂放不羈、洞察世情的鋒芒透紙而出!絕非尋常瘋漢所能為!

  徐渭胡鬧了一陣,似乎累了,也不收錢,胡亂卷起畫作,搖搖晃晃地起身,推開人群,便要返回那座破舊的道觀。

  楊帆快步跟上,在道觀門口,攔住了他,躬身一禮,低聲道。

  “徐先生…晚輩楊帆,特來拜見。”

  徐渭腳步一頓,渾濁的眼睛瞥了楊帆一眼,嘿嘿一笑,卻不答話,徑自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進(jìn)去。

  楊帆毫不猶豫,緊隨而入。

  道觀內(nèi)昏暗潮濕,家徒四壁,唯有一桌一椅,一盞油燈,以及滿地的畫稿和酒壺。

  徐渭自顧自地坐到那張破椅子上,拿起一個酒壺灌了一口,才抬眼看向楊帆,眼神依舊渾濁,語氣卻似乎清醒了幾分。

  “你…找我?何事?”

  楊帆再次躬身。

  “久聞先生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晚輩…確有一事,心中困頓,欲求教于先生?!?/p>

  徐渭嗤笑一聲,指了指地上的一個蒲團(tuán)。

  “坐吧。茶是沒有了,酒…倒還有一口?!?/p>

  楊帆也不客氣,在蒲團(tuán)上坐下,沉吟片刻,便將景德鎮(zhèn)之變、嚴(yán)裕聯(lián)手、自身危局,以及…對安陸景王的疑慮,簡明扼要地說了出來,只是隱去了自身身世等最核心的隱秘。

  徐渭默默聽著,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他布滿皺紋的臉,看不清表情。直到楊帆說完,他又灌了一口酒,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低沉。

  “景德鎮(zhèn)…嘿…那地方…是窯火旺,還是人心里的火更旺?燒瓷…還是…燒人?”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楊帆。

  “你惹上的…不是一般的麻煩。是…天家的事。”

  楊帆心中一震。

  “先生何出此言?”

  徐渭嘿嘿低笑,手指蘸著酒水,在破桌上無意識地劃著。

  “有些事…有因才有果,有來才有由…不會憑空生,也不會憑空滅…那讖語,那瓷器,那景王…不會無緣無故纏上你…你…或許本就…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啊…”

  楊帆背后瞬間冒出一層冷汗!徐渭的話,如同驚雷,在他心中炸響!

  他猛地想起自己的離奇身世,想起師父普清道人的神秘,想起陛下那難以捉摸的態(tài)度…難道…難道自己的身世,真的與皇家有牽連?!

  這才是自己屢遭劫難、卷入這滔天漩渦的真正根源?!

  徐渭看著他驟變的臉色,渾濁的眼中閃過了然,繼續(xù)低聲道。

  “嚴(yán)世藩…裕王…他們…都不是傻子。

  他們既然敢對你下手…或許…或許已經(jīng)…摸到了你的底。你那師父…普清道人…他…真的還在武當(dāng)山清修嗎?怕是…早就被人‘請’去喝茶了吧…”

  “轟——!”

  楊帆只覺得腦海中一聲巨響,整個人如墜冰窟!

  師父!普清道人!自己最深的根基!若…若師父早已落入嚴(yán)家或裕王之手…那…那自己的所有秘密,豈非早已暴露在敵人面前?!

  他們之所以如此肆無忌憚,正是因為他們自以為…已經(jīng)掌握了自己所有的底牌!已經(jīng)拿捏住了自己的命脈!

  徐渭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嘆了口氣,語氣帶著罕見的憐憫。

  “年輕人…這潭水…太深了…深不見底啊…你若還想活命…要么…遠(yuǎn)遠(yuǎn)逃開,隱姓埋名…要么…就得找到…比他們更深的底牌…否則…”

  否則什么,他沒有說,但那雙看透世情的眼中,已充滿了不言而喻的警告。

  楊帆呆坐在蒲團(tuán)上,渾身冰冷,心中卻有一股火焰,在極致的冰寒中,猛地燃燒起來!

  原來…真相竟是如此殘酷!原來…自己早已在劫難逃!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更不能坐以待斃!

  他猛地站起身,對徐渭深深一揖。

  “多謝先生指點迷津!晚輩…知道該如何做了!”

  徐渭擺了擺手,重新拿起酒壺,恢復(fù)了那副瘋瘋癲癲的模樣,喃喃自語。

  “走吧走吧…莫擾我清修…都是劫數(shù)…都是劫數(shù)啊…”

  楊帆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大步走出這破敗的道觀。門外陽光刺眼,他卻感到前路從未如此清晰,也從未如此…兇險萬分!

  山陰縣,破敗道觀內(nèi)。

  徐渭那句“你…或許本就…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在楊帆腦海中轟然炸響!

  一直以來困擾他的諸多疑團(tuán),在這一刻仿佛被一道閃電驟然照亮!

  為何陛下對他時而青睞有加,時而又深不可測?

  為何嚴(yán)家對他如此忌憚,不惜一切代價要置他于死地?

  為何裕王…身為儲君,卻對他這個“臣子”抱有如此深的恐懼和敵意,甚至不惜與嚴(yán)家這等仇敵聯(lián)手?

  為何那惡毒的“建文勛臣”讖語,偏偏能如此精準(zhǔn)地刺痛最高層的神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