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下方那一片黑壓壓、瘋狂吶喊的人群,聽著那誅心刺骨的指控,氣得渾身發(fā)抖,卻又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孤立無援!
司禮監(jiān)不在,禁軍統(tǒng)領(lǐng)“告病”…他此刻…竟如同置身于狼群之中的羔羊!
“殿下…殿下!”
陳以勤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太子,聲音急促而低沉,充滿了驚恐。
“大勢去矣!嚴(yán)家…這是…要行廢立之事??!他們…這是要逼宮!殿下!如今之計(jì)…唯有…唯有立刻前往西苑玉熙宮!面見陛下!痛哭請罪!
陳說原委!或可…或可憑借陛下愛子之心,保全…保全儲位!若再遲疑…恐…恐有不忍言之事發(fā)生?。 ?/p>
太子猛地抓住陳以勤的手臂,手指因用力而發(fā)白,他眼中充滿了屈辱、憤怒和掙扎,嘶聲道。
“不!老師!孤…不能走!孤若此刻去請罪…豈非…坐實(shí)了他們的指控?!屆時(shí)…老師您…您當(dāng)如何自處?!孤…絕不能讓老師…替孤頂罪!”
“殿下!糊涂啊!”
陳以勤急得老淚縱橫。
“老臣一介殘軀,死不足惜!然殿下系國本于一身!豈可…豈可因小失大?!只要保住殿下…大明…就還有希望!殿下!快走吧!”
就在兩人爭執(zhí)不下之際,又一名內(nèi)官連滾爬爬地跑來,跪地稟報(bào)。
“殿下!陳閣老!大漢將軍府都指揮使謝詔…確…確系告病在家!但…但明甲將軍王挺秀…已率麾下精銳…在殿外待命!請…請殿下示下!”
太子聞言,眼中猛地爆射出極致的憤怒和狠厲!
他一把推開陳以勤,對著那內(nèi)官厲聲吼道。
“示下?還有什么可示下的?!傳孤的令!讓王挺秀…帶人進(jìn)來!
將這些…這些聚眾逼宮、咆哮禁廷、誹謗儲君的亂臣賊子…給孤…統(tǒng)統(tǒng)趕出皇城!若有賴著不走、抗命不遵者…給孤…打!廷杖!狠狠地打!”
“殿下!不可!萬萬不可?。 ?/p>
陳以勤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太子的腿,泣聲道。
“殿下!此乃嚴(yán)家奸計(jì)!意在激怒殿下,行暴虐之事,授人以柄!殿下一旦動了廷杖…則…則殘害忠良、堵塞言路之惡名…便再也洗刷不掉了!正中奸人下懷??!殿下三思!三思??!”
“滾開!”
太子此刻已是怒極攻心,理智盡失,一腳踢開陳以勤,面目猙獰地對著那嚇傻的內(nèi)官咆哮。
“還愣著干什么?!快去傳令!誰敢抗旨…孤…孤先砍了他的頭!”
那內(nèi)官嚇得連滾帶爬地跑去傳令。
片刻之后,建極殿外,傳來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葉碰撞之聲!明甲將軍王挺秀,率領(lǐng)著大批頂盔貫甲、手持刀槍棍棒的殿前侍衛(wèi),殺氣騰騰地沖入了廣場!
“奉太子殿下諭旨!驅(qū)散亂眾!抗命者…廷杖處置!”
王挺秀厲聲高喝!
“你們敢?!”
“昏君!暴政!”
“我等乃朝廷命官!爾等安敢動用私刑?!”
官員們頓時(shí)炸開了鍋,有人驚恐后退,有人則更加激動地向前涌,高聲斥罵!
“動手!”
王挺秀毫不理會,冷聲下令!
“暴政!昏君!”
“國將不國!國將不國??!”
“太子殿下!您…您糊涂啊!”
葛守禮被兩名侍衛(wèi)重點(diǎn)“照顧”,打得鬢發(fā)散亂,嘴角溢血,卻仍在聲嘶力竭地哭嚎吶喊,狀若瘋癲。
閣臣陳以勤跪在太子腳邊,老淚縱橫,死死抱住太子的腿,聲音凄厲。
“殿下!住手吧!快住手??!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人心盡失!國本動搖啊!殿下!老臣…老臣懇請殿下!
準(zhǔn)許老臣…即刻致仕!歸隱田園!以此…或可稍息眾怒,挽回…挽回些許天家顏面啊殿下!”
“致仕?!”
太子猛地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陳以勤,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絕望而嘶啞變形。
“老師!您…您也要棄孤而去嗎?!就為了…就為了這些…這些欺君罔上、逼宮犯上的亂臣賊子?!休想!”
他猛地一腳掙脫陳以勤,狀若瘋魔,厲聲咆哮。
“他們不是要逼宮嗎?不是要廢了孤嗎?!好!好!孤…就如他們所愿!看看…到底是誰…先死!”
他猛地轉(zhuǎn)向一旁嚇得魂不附體的司禮監(jiān)隨堂太監(jiān),嘶吼道。
“擬旨!即刻擬旨!”
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取來筆墨。
太子一字一句,如同從牙縫中擠出,充滿了冰冷的殺意。
“第一道!京師九門!自今夜子時(shí)起!全面戒嚴(yán)!無孤之手令…妄出城者…以通敵論處!格殺勿論!”
“第二道!”
他目光掃向下方那些被打得狼狽不堪、正在驚恐逃竄的官員,尤其是那仍在嚎叫的葛守禮,眼中閃過極致狠厲。
“將今日…所有聚眾逼宮、誹謗儲君之亂臣賊子…悉數(shù)錄名!為首者…葛守禮等…給孤…抓起來!投入詔獄!明日…午門之外…廷杖五十!以儆效尤!”
“殿下!不可!萬萬不可啊!”
陳以勤聞言,如遭雷擊,猛地?fù)渖蟻恚俅伪ё√拥耐?,痛哭失聲?/p>
“廷杖…廷杖五十…那是…那是要活活打死的啊殿下!如此…天下士林…將與殿下…勢不兩立矣!殿下!三思!三思啊!”
“滾開!”
太子徹底失去了理智,一腳踹開陳以勤,對著那顫抖的太監(jiān)怒吼。
“寫!立刻寫!用??!發(fā)往五城兵馬司和錦衣衛(wèi)!誰敢延誤…孤…夷他三族!”
那太監(jiān)嚇得屁滾尿流,慌忙擬旨用印,匆匆傳令而去。
下方的官員們聽到“廷杖五十”四個字,頓時(shí)嚇得魂飛魄散!
再也顧不得什么風(fēng)骨氣節(jié),發(fā)一聲喊,拼命掙脫侍衛(wèi)的阻攔,連滾帶爬、哭爹喊娘地朝著皇城外瘋狂逃竄!場面徹底失控!
陳以勤癱坐在地,望著太子那瘋狂而絕望的背影,望著那狼奔豕突的廣場,眼中只剩下無盡的悲涼和絕望…
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太子的儲位…乃至大明的國運(yùn)…恐怕…真的要…葬送于此了…
幾乎在同一時(shí)刻,千里之外的湖廣安陸,興王府外。
黔國公沐朝弼臉色陰沉如水,在一處僻靜的巷口來回踱步。
他方才花費(fèi)了足足八萬兩白銀的巨資,才終于買通了承天府尹李松,得到了一個確切消息——王府左長史李之銘,并未被益王滅口,而是…被秘密關(guān)押在王府深處的天香樓!
“走!去天香樓!”
沐朝弼眼中閃過狠色,帶著幾名精銳家將,悄無聲息地潛入王府。
當(dāng)他們費(fèi)盡周折,避開守衛(wèi),摸到那座戒備森嚴(yán)的天香樓時(shí),卻發(fā)現(xiàn)…樓內(nèi)…早已人去樓空!只剩下幾個被打暈捆縛的內(nèi)侍,和…一地狼藉!
“人呢?!景王呢?!”
沐朝弼揪起一個剛被弄醒的內(nèi)侍,低吼道。
那內(nèi)侍嚇得瑟瑟發(fā)抖,哭道。
“公爺饒命…公爺饒命啊…昨夜…昨夜一隊(duì)東廠的緝事番子…手持密旨…突然闖入…將…將王爺…帶…帶走了…”
“東廠?!密旨?!”
沐朝弼如遭重?fù)?,猛地松開手,踉蹌后退兩步,臉色瞬間慘白!“皇上…皇上…竟然…親自派人…來接景王了?!”
就在這時(shí),角落里,一個被遺忘的身影掙扎著發(fā)出嗚嗚聲。
沐朝弼猛地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竟是那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左長史李之銘!
他連忙上前扯掉李之銘口中的破布。
李之銘大口喘著氣,急聲道。
“公爺!公爺!前幾日…前幾日有人冒充您府上參議…來見過王爺!”
“什么?!”
沐朝弼大驚。
“何人如此大膽?!”
“是…是兩個人…一個年輕…一個年老…那年輕的…氣度不凡…老的…像個師爺…他們…他們出示了信物…
一枚…一枚瑪瑙戒面…上面…有永昌軍民府敕造的字樣…下官…下官以為是公爺您派來的密使…就…”李之銘慌忙從懷中摸出一枚戒指,遞了過來。
沐朝弼接過那枚熟悉的瑪瑙戒面,只看了一眼,便渾身劇震!這…這確實(shí)是他當(dāng)年贈予…贈予楊帆的信物!怎么會?!
楊帆?!
他竟然…竟然冒充我的人?!
他來見過景王?!
他…他想干什么?!
他和景王…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一個極其可怕、匪夷所思的念頭,劃過沐朝弼的腦海!
難道…難道那楊帆…真的…真的是…皇家人?!甚至…可能…和這瘋癲的景王…有某種…某種聯(lián)系?!
一股寒意,從沐朝弼的脊椎骨直沖頭頂!
他感覺自己仿佛觸碰到了一個足以將他、將沐家、甚至將整個天下都吞噬的…巨大黑洞!
“不行…絕不能讓他人知道…楊帆來過!尤其…絕不能讓他和景王扯上關(guān)系!”
沐朝弼眼中瞬間閃過極致的狠辣與果斷。
“必須…必須立刻…栽贓!滅口!”
他猛地站起身,對李之銘厲聲道。
“你!立刻跟我走!今日之事…若敢泄露半句…誅你九族!”
說罷,他不再停留,帶著心腹和李之銘,火速離開安陸,快馬加鞭,直奔荊州府!
他要去找川湖總督董威!
他要借兵!
他要…在景王被秘密押送回京的路上…動手!
“董部堂!”
荊州總督衙署內(nèi),沐朝弼屏退左右,對董威低聲道。
“…情況便是如此!如今…唯有…制造一場‘意外’!讓景王…永遠(yuǎn)消失!
并將此事…嫁禍給那…正在江右‘謀反’的楊帆!就說…是楊帆麾下舟山公廨的亂黨,為殺人滅口,截殺了景王!如此…方能…一了百了!”
董威聽得冷汗直流,面如土色。
“公爺…這…這可是…弒殺親王…形同謀逆??!”
沐朝弼眼中寒光閃爍,語氣冰冷。
“顧不了那么多了!要么…我等一起死!要么…搏一線生機(jī)!事成之后…云南…必有厚報(bào)!”
董威掙扎良久,最終一咬牙。
“…好!末將…這就調(diào)派一隊(duì)絕對可靠的川兵死士!扮作水匪…在…在南陽府境內(nèi)的龍?zhí)抖煽谠O(shè)伏!
那里是水路必經(jīng)之地…屆時(shí)…或可鑿沉船只,或可岸上追擊…定要…做得干凈利落!”
“好!速去安排!”
沐朝弼重重拍了拍董威的肩膀。
兩日后,深夜,南陽府,白河龍?zhí)抖煽凇?/p>
一隊(duì)人馬悄然無聲地駐留在荒涼的渡口旁。幾輛馬車隱藏在黑暗中,周圍是數(shù)十名精悍的護(hù)衛(wèi),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為首的,正是大內(nèi)侍衛(wèi)頭領(lǐng)徐九,以及幾名面色陰冷的東廠緝事太監(jiān)。
河面上,一條官船靜靜停泊。船艙內(nèi),被嚴(yán)密看管的“景王”朱載圳,身著親王常服,卻目光呆滯,神情恍惚,對外界的一切似乎毫無反應(yīng)。
“徐頭領(lǐng),船已備好,是否即刻啟程?趁夜過河,明日天亮前便可抵達(dá)新野驛?!?/p>
一名東廠檔頭低聲詢問。
徐九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船艙內(nèi)那如同木偶般的王爺,點(diǎn)了點(diǎn)頭。
“嗯,小心些,莫要驚擾了王爺?!?/p>
眾人小心翼翼地?cái)v扶著“景王”登船。船緩緩離岸,駛向漆黑河道中央。
就在船行至河心之時(shí),那一直癡癡傻傻、不言不語的“景王”,卻突然…猛地抬起頭!
目光…竟不再空洞,而是直直地望向南方的黑夜!
他嘴唇翕動,發(fā)出一個清晰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去…安慶…”
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炸響在徐九和所有聽聞?wù)叩亩叄?/p>
船上所有人…瞬間僵??!目瞪口呆地看向突然開口的“景王”!
徐九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安慶?!
他仔細(xì)觀察著這位王爺:面容依舊帶著幾分癡傻般的蒼白,眼神也似乎有些渙散。
但…那偶爾一閃而過的、極難捕捉的清明,以及方才那絕非瘋癲之人能有的、帶著明確目的性的語調(diào)…讓徐九的心跳驟然加速!
他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試探著上前一步,躬身輕聲問道。
“王爺…您…您方才說…要去安慶?可是…從此處北上京師,走南陽、過開封府…官道快馬…豈不更快?為何…要去安慶那般…繞遠(yuǎn)之處登岸?”
“景王”緩緩轉(zhuǎn)過頭,那雙原本空洞的眼睛,似乎聚焦了一瞬,直直地“看”向徐九,嘴唇再次翕動,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甚至帶著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