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們錯了?”
……
“不是你們,而是我該退下來的時候了?!?/p>
看著面前眾人面露惶恐、心有不安的模樣,陸羽繼續(xù)安撫他們,“放心,還不是現(xiàn)在?!?/p>
“等到何時將你們真正培養(yǎng)成能獨當(dāng)一面的實學(xué)大家,到時我這先生才會真正告老歸鄉(xiāng),過我那閑云野鶴般的日子?!?/p>
他笑了笑,繼續(xù)說道:“你們這些人或許不信,其實我這先生起初最想過的,便是當(dāng)一個逍遙權(quán)貴。
錢多事少離家近,位高權(quán)重責(zé)任輕。
如今,倒也早早地成了……”
一陣高談闊論、仰天長嘯之后,陸羽才離開了實學(xué)工部。
身后的一眾實學(xué)人員抱著無比復(fù)雜的心情,輕輕追了出來,望著他們心中圣賢離去的背影,心里的滋味更是難以用言語形容。
只剩濃濃敬佩!
……
“話說那李元霸手持東吳金錘,遇上了那叛亂賊人,一錘便將那賊的腦袋砸得直開花,血水橫流?!?/p>
洛陽新都天橋底下、碼頭邊上,陸府的外院大管事小鼻涕出來采買,身后還跟著一眾下人。
他時不時便會逗留在此處,聽上一段說書,賞賞幾個銅板。
也不多,總共也就十幾文錢,卻能在眼下的洛陽新都買上三四個加肉的大餅子。
洛陽新都物價貴,似乎要比旁處貴上許多。
“謝謝這位爺賞?!?/p>
說書的是個小團伙,一個老師傅帶著兩個機靈的徒弟。
小徒弟個個光頭,手里捧著破鑼,既可以敲鑼引來旁人注意,又能當(dāng)作收錢的物件。
小鼻涕笑了笑,點了點頭,隨后負著雙手,臉上帶著濃濃的追憶之色,往那些約定好的地方走去。
有城東的胭脂鋪。
如今這陸府里面可不止一個當(dāng)家大娘子,還有那國公府一條街打通的其他數(shù)個宅院,里面住著不少夫人、一家老小,以及府上后來雇傭買來的其他仆人。
不是奴仆,卻也是下人。
不僅僅是陸家,但凡洛陽新都的其他權(quán)貴,府上幾乎都有這般配置。
不為什么,就為一個面子。
當(dāng)然,這仆人的價錢可比原本一紙文書買來的奴仆要高得多,不過誰讓這是天子腳下、實學(xué)大道興盛之處?
所以,在那天高皇帝遠的偏居小鎮(zhèn),可能還有人欺上瞞下,私底下繼續(xù)做著違反律法之事,但在洛陽新都。
那些權(quán)貴可不會撿了芝麻丟西瓜,做出這等毀印象分的事。
“也不知趙大海還有李東來他們幾人怎么樣了?”
小鼻涕口中念叨著,臉上帶著幾分惋惜之意。
他身上穿著華麗衣衫,淡藍絲綢所制的長衫精美考究,在街上行去,在尋常百姓眼里,那一定是一等一的貴人。
自戲班子解散后。
他小鼻涕還有戲班子里的大多數(shù)破廟里的乞丐,通通跟著陸羽在應(yīng)天府時就歸到了陸家。
除了他小鼻涕成了外院大管事,其他小乞丐們也都有了安穩(wěn)去處。
不說當(dāng)個官紳,卻也絕對算得上人上人。
還有的人直接跑到棲霞新鎮(zhèn)那邊去經(jīng)商,有了陸家的名頭,做什么事情都方便許多,算得上事半功倍。
還有許多人沒跟著來到陸家,卻也憑借陸羽的影響力,在之前的應(yīng)天府、如今的洛陽城都混出了一點名頭。
自然沒法同陸家相提并論,但放在他們尋常小乞丐的階層局限里,那就高出太多;放在百姓的視角,也能算得上人上人。
只是大多數(shù)都遠遠不如他小鼻涕。
宰相門前三品官,除了朝堂上的那些頂級權(quán)貴,五六品的官員見到他,都是平起平坐,互相躬身行禮。
即便連那些頂級權(quán)貴,也鮮少有人不知他同陸羽這位老大之間的親近關(guān)系。
“買好了,將東西全都送回府上去?!?/p>
小鼻涕緩緩開口。
“是,大管事?!?/p>
下面的人微微點頭,接著便去做事。
小鼻涕則動身前往舊人的住處,想好好敘一敘往日舊情。
如今的他雖還未到三十而立的年紀,卻早已成了家,膝下的孩子都有四五個了。
小鼻涕這些大明朝土生土長的本土人,可不會像陸羽那般,一年生兩、兩年生三,那完全是家常便飯。
娶媳婦時,但凡有錢有權(quán),個個都是三妻四妾。
雖然在陸羽的影響下,沒把妾室當(dāng)作貨物,但妾室的地位也絕不可能同正妻、當(dāng)家大娘子那般平起平坐。
陸羽還有陸家,終究是特例中的特例。
就在小鼻涕探訪尋舊之際,洛陽新都一角有名的破爛巷子里,有座小院荒草叢生。
將近半人高的蓬蒿和遍地雜草,眼看就要將整個小院徹底吞沒。
盛夏已過,如今快要到秋分,連綿不絕的小雨隨著九伏天的尾聲,淅淅瀝瀝落下。
雨水落在小院里,積成數(shù)道大小不一的水灘,也為院子里的雜草助長了水分,讓它們生長得越發(fā)茂密。
空氣中彌漫著濕氣,陰冷潮濕的屋子里,家具都被蛀蟲啃出了不少窟窿,這里卻是李東來一家數(shù)口的棲息之地。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從主屋堂屋內(nèi)傳來,病床上,一名面容枯槁、臉色如同金紙般的中年男子,隨著一下下的咳嗽聲,胸膛起伏。
雖然沒咳出血來,但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讓身旁的家人見了個個嚇得泣不成聲。
當(dāng)家的婦人抽著鼻子,紅著眼眶,手里拿著絹布制成的絲帕,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李東來額頭方才因劇烈咳嗽滲出的細汗,一邊柔聲道:“實在不成就去求求趙大哥還有那些摯友,如今咱家是過不去這個坎了。
就算不為咱們這些大人,也要為了孩子們多考慮考慮?!?/p>
婦人說到最后,幾近哀求。
床榻前還有四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最高的那個個頭,跟院子里的雜草幾乎一般高。
三男一女,孩子們也想張口,想讓家里的叔叔伯伯幫著度過眼前這道難關(guān),可對上父親李東來的目光,一個個卻猛地低下了頭。
儼然在這小屋里,李家內(nèi),李東來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李家先前發(fā)展到勢頭最猛時。
他李東來更是能在洛陽新都府尹衙門掛上一個師爺幕僚的身份。
雖然不算真正的官紳,但在百姓和一眾商賈眼里,已經(jīng)算是半只腳邁入朝堂、踏到官場了。
可他李東來不是神,在處理商賈和朝堂之間的生意時有些過火。
雖沒過紅線,卻也是在律法邊緣打擦邊球。
偏偏碰上刑部和吏部那邊的大清查,于是李東來在洛陽新都府尹衙門里的靠山“墻倒屋塌”。
他這個下面的人也就受到了株連之災(zāi)。
幸好他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微末小輩,否則今時今日哪還能待在這小院里,早就被關(guān)入刑部大牢,要么發(fā)放充軍,要么秋后問斬了。
“不許去。”
李東來強撐著大半身子靠在身后的床沿上,雖是病倒了,可那精神依舊昂揚,一雙眸子顯得比往日還要冷冽許多。
“咱家雖沒了家底,但還有些物件,拿出去當(dāng)一當(dāng)。等我這身子養(yǎng)好了,憑借著往日的人脈,從小本生意起家,照樣能一步一步做大。”
一邊說著,李東來掀開被褥,拿出一張張欠票:“把錢要回來,能要回多少算多少。”
“嗯?!?/p>
當(dāng)家的婦人見了,如獲至寶般將這些欠票全部揣進懷里。
這是李家當(dāng)年發(fā)展好時借出去的銀錢,想來也能討回一些,不求別的奢望,只求能度過眼前這道難關(guān)。
只是她一個婦道人家勢單力薄,離開這破院子時,便把家里的長子小豆子也帶上了。
“娘親放心,咱家一定能挺過來的?!?/p>
小豆子芳齡十七,正是該接過家里攤子的年紀。
之前李家沒沒落時,家中的許多生意和不少事物。
他都已然開始參與。
離開了院子,婦人柔和的目光看著兒子,輕輕一笑。
笑容雖還有些牽強,但當(dāng)目光落在手中的欠票上時,卻已然多了幾分欣慰。
她默默點了點頭。
其后幾日工夫,手中的欠票一點點換成了銀錢。
可來到長興侯府的大門前,麻煩卻來了。
“什么?這些欠票純粹是胡說八道。上面有手印又如何?憑什么說是本老爺?shù)氖钟??!?/p>
能說出這話的,自然不是長興侯府真正的大老爺長興侯耿炳文。
如今他還在云南任職,而是府內(nèi)一人之下、數(shù)人之上的大管家。
大管家垂著手,瞇著眼瞼,臉上帶著冷笑,隨手一招,府上那些虎背熊腰、從軍伍里抽調(diào)來的十?dāng)?shù)個護衛(wèi)便立刻上前。
須臾間就將婦人還有小豆子母子圍在了一起。
大管家繼續(xù)冷笑道:“滾!哪兒來的窮酸破落戶,居然敢來占我們侯府的便宜?指不定哪天我們長興侯府就升成國公府了。”
“你們這些賤民哪涼快哪待著去。”
大管家一臉憎惡,滿是厭棄地擺著手,恨不得把面前的小豆子和婦人飛速趕走。
婦人低著腦袋,將兒子護在身后。
看著面前一群大漢。
她張了張口,不敢說些什么,只能滿臉驚懼地帶著孩子趕快離開。
只是可惜了那張五百兩的欠票。
“怎么個事?”
也在這時,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穆曇魪拈L興侯府內(nèi)徐徐響起。
旋即出來一人,面若圓盤,大有福相,一對小眼透著幾分精芒,身著白玉華服,手中持著折扇,自是一副二世祖的氣態(tài)。
身旁還跟著一群狗腿子,個個低眉順眼,滿臉諂媚。
“沒聽到我家少爺問你們嗎?有沒有主事的出來吱個聲?!?/p>
邊上跟著的人狐假虎威,雙手叉腰大聲喊道,可當(dāng)看清面前的府上大管家時,又迅速垂下頭去,臉色刷地一下變白。
哪怕是府上的下人,也照樣有三六九等。
少爺不怕管家,可不代表他這書童也不怕。
“張叔,什么情況?咱們長興侯府什么時候還以大欺小了?”
耿璿開口,似是出來要主持公道。
如今他好歹也是國子大學(xué)的人,雖不是甲等班,只是乙等班,但日后也能入朝為官的,可不能被徐輝祖他們幾人小看了去。
府上的大管家見了,臉上忙擠出一絲盈盈笑意,眼角的余光還狠狠瞪了那仍留在侯府門前的母子二人一眼,迎上去說道:“少爺,無非就是又有人想來咱們侯府打秋風(fēng)罷了。
這種事情少爺您也是知道的,咱們侯府因著老爺去了云南,更是被先生看重,所以這些牛鬼蛇神、亂七八糟的親戚就又冒出來了。
指不定還是咱家的對頭專門來搗亂的。”
大管家這么一說。
耿璿幾乎瞬間就沒了對自家門前麻煩事的興趣,踏著四方步擺了擺手,在身旁書童的帶領(lǐng)下上了馬車,直朝國子監(jiān)的方向而去。
這點小事,還不值得他這位大少爺放在心上。
可就當(dāng)馬車剛剛駛動時,那婦人沒開口,半大小子的小豆子卻最是愣頭青,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憑著一股不知者無畏的勁兒,梗著脖子漲紅著臉大聲嚷了起來:“我爹也跟先生認識的。當(dāng)年……”
只是他這話還沒說完,馬車里的耿璿已然聽不見了。
一直等到馬車離開了這條長平巷,馬車內(nèi)的耿璿搖著腦袋,一臉哭笑不得:“這年頭還真是什么人都有,來占我侯府的便宜也就罷了,如今連先生的名頭都敢隨意攀扯,想必是外來的人?!?/p>
“若是在那人頭攢動的市集上開口,怕是要被百姓們活生生罵死、用口水淹死?!?/p>
書童聽后拱了拱手:“少爺說得對?!?/p>
而在侯府門前。
大管家聽了小豆子的話,臉上露出一絲譏諷:“滾滾滾。要是再讓本老爺見到你們這些賤民,下次可不會這么客氣了?!?/p>
婦人拉了拉小豆子的衣服,母子二人這才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這條長巷。
回家的路上,小豆子不解地低聲開口:“娘,咱家不是跟先生有關(guān)系嗎?您方才為什么不說?”
聽著兒子這話,婦人忽然嘆了口氣,牽強地笑道:“你爹說過,咱家欠人家先生的已經(jīng)太多了?!?/p>
“靠著先生的名聲排面,你爹才能從當(dāng)年一個小乞丐,一步一步做到之前的風(fēng)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