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好本事?!?/p>
有的婦人更是豎起大拇指。
被稱作“傻姑”的姑娘,頂著一頭亂糟糟、勉強扎成小辮子的頭發(fā),手里拽著一個大麻袋。
麻袋里鼓鼓囊囊的,裝著一個男人的身影。
這男人看上去身子有些被海水泡得浮腫,皮膚脹得發(fā)亮,模樣瞧著怪得很,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樣貌,顯然得好好將養(yǎng)一兩日才能緩過來。
傻姑傻兮兮地笑著,用麻袋拖著男人,一步一步朝自家的方向走去,邊走邊念叨:“傻姑有男人了,傻姑有相公了。
等到相公身子好了,就能幫著爺爺干活?!?/p>
“嘻嘻嘻,傻姑能吃好多好多烤魚了!相公是有本事的男人?!?/p>
她搖晃著腦袋,繼續(xù)一步一步往前走。
身后的婦人們見了,紛紛嘆息:“也是委屈了這孩子,原先也是個伶俐的,可惜有一日發(fā)了高燒,燒壞了腦袋……”
“行了行了!他們爺孫倆也算得了好時候,遇上了好官。要不然換作前些年,要糧食沒糧食,說不定早就餓死了。”
“還是現(xiàn)在好,有中原那邊實學的能耐,咱們這些人才能填飽肚子。以后光景再差,也餓不死人了?!?/p>
婦人們繼續(xù)閑聊著,一邊聊天一邊繼續(xù)曬漁貨,時不時還洗些家中積攢的衣物,做著力所能及的活計。
漸漸地,大家伙也把傻姑和她撿來的男人拋到了腦后。
終究是別人家的事,聊上幾句圖個樂呵罷了,誰也沒那么多閑心一直惦記。
另一邊,傻姑回到了家。
木屋外的小院里,一個佝僂著腰的老人家正在晾曬漁網(wǎng),手里拿著一把小刷子,細細清理著漁網(wǎng)上的海藻和小貝殼。
老人家耳朵一動,聽到院外有動靜,轉(zhuǎn)身一瞅,見是自家那憨姑娘,便笑瞇瞇地背著手喊了一句:“傻姑回來了?”
“是,爺爺?!?/p>
傻姑脆生生應著,又指了指地上的麻袋。
“傻姑回來了!傻姑還找了個男人,是傻姑的相公?!?/p>
她一邊說,一邊指了指爺爺,又指了指麻袋里的男人,臉上滿是傻乎乎的笑容。
老人家健步如飛地走過來,蹲在麻袋前定睛一看。
還真是個男人。
他伸手探進麻袋,稍稍給對方把了下脈,隨后重新站起身,咂巴著嘴自言自語:“這人倒是福大命大,脈相雖弱,卻還算穩(wěn)?!?/p>
“賣相看著不錯,身子骨瞧著也沉穩(wěn)有力,就是泡得久了,身子虛了點?!?/p>
老人家銳利的目光在陸羽身上輕輕掃過。
哪怕陸羽身子浮腫。
他也能看出些端倪:這男人掌心帶著點老繭,但不厚,顯然不是干重活的;身上穿的衣物雖臟得看不出顏色,可料子卻是極好的。
絕非尋常人家能穿得起。
他心里暗暗思忖:自家傻姑撿回來的這男人,恐怕不簡單。
……
周老漢心里有了數(shù),扶著躺在地上的男人,又看了一眼在旁邊還傻笑的傻姑,開口道:“傻姑,把人先搬到房里去。”
“爺爺,傻姑……男人,傻姑相公?!?/p>
傻姑指著那昏過去的男人,眼神里帶著幾分懵懂的歡喜。
“對對對?。。 ?/p>
周老漢忍不住笑了,點點頭附和,“等這人醒了,就給傻姑做相公,以后傻姑也是有男人的女娃子。”
說這些話時,周老漢眼中閃過一絲柔色。
他看了看傻姑的樣貌,心里默默算了算年月。
在這小漁村里,傻姑若不是幼年時得了癡傻之癥,如今也該到了議親的年紀。
可惜……
周老漢心中無奈地嘆了口氣。
傻姑傻乎乎地點著頭,爺孫倆一起將男人抬進了屋里。
周老漢也不避諱,當著傻姑的面,把男人身上那身料子極好的衣服扒了下來,將人放到用木板支起的床上。
床上先鋪了一層干草,干草上墊了薄薄的牛皮墊,牛皮墊外又裹了層舊被褥,雖簡陋,卻也算規(guī)整。
“傻姑,打盆水來?!?/p>
周老漢吩咐道。
傻姑乖巧點頭,轉(zhuǎn)身去了院角的水缸邊。
其實傻姑并非真的“傻”,只是心智年歲一直停留在了小時候,具體停在幾歲,村里也沒人說得準。
這小漁村雖有一兩個郎中,可醫(yī)術跟赤腳大夫沒什么差別,來來回回就那幾副草藥。
喝了能熬過去是運道好,熬不過去便是命。
不只是這福建懷島的小漁村。
就算是當下的大明天盛一朝,太醫(yī)院和惠民藥局的醫(yī)學技術雖有明顯進步,高麗那邊還有周王朱橚大力推動醫(yī)藥發(fā)展,可想要把這些醫(yī)學知識徹底普及到天下百姓身上,終究還是路漫漫其修遠兮。
得慢慢來。
不過小漁村的醫(yī)療條件雖差,往鎮(zhèn)上走卻有正經(jīng)醫(yī)館。
只是眼下看這男人的模樣,身子還算強健,不過是昏了過去,頂多有些高燒,喝些村里郎中配的草藥,想來也無大礙。
傻姑端來水盆。
周老漢用布巾蘸了水,輕輕給男人擦了擦臉和手,又把家里早就備好的草藥熬成藥湯,一點點給男人灌了進去。
不過一兩個時辰,男人身上的溫度便肉眼可見地降了下去。
周老漢沒在屋里守著,繼續(xù)去院外曬漁網(wǎng),守在床邊的是傻姑。
神奇的是,往日里總愛咋咋呼呼、坐不住的傻姑,此刻竟撐著下巴靜靜看著男人,安靜得不像話。
她聽著爺爺?shù)姆愿?,時不時伸手摸一摸男人的額頭,等感覺到溫度降下來時,立刻朝著院外大喊:“爺爺,不燙了,不燙了?!?/p>
周老漢這才停下曬漁網(wǎng)的動作,轉(zhuǎn)身回了屋,上手親自摸了摸男人的額頭,心里才算安穩(wěn)下來:“這人倒是命硬,扛過來了?!?/p>
這么一想。
他不由又看了眼自家孫女,莫名覺得傻姑和這男人竟有幾分夫妻相。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可沒真的癡心妄想,只盼著這人醒了,能好好謝過他們爺孫,便夠了。
又對著傻姑吩咐了幾句“好好看著,有事喊爺爺”,周老漢才繼續(xù)出去忙活。
外面的天有些暗了。
他不再曬漁網(wǎng),轉(zhuǎn)而處理昨日打魚的漁獲:鮮活的魚要放進水桶和院里的小池里養(yǎng)著,這樣拿到鎮(zhèn)上才能賣個好價錢,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差些的魚就曬成魚干,留著自家吃,好歹能添些葷腥,把身子養(yǎng)得結(jié)實些。
……
一直到天黑,屋里的男人還沒醒。
傻姑喝著稀溜溜的魚湯,周老漢拍了拍肚子,吃飽喝足后坐在院中的石頭上,感受著微微的海風,心里有了幾分愜意。
人老了,總愛回憶過往。
周家原本在村里不算富戶,好歹也是中上水平。
他原本兒女雙全,兒子成家后娶了妻,一家?guī)卓跊]分家,擠在這小院子里也熱鬧。
可天不遂人愿。
幾年前兒子出海打魚時遇到海嘯,再也沒回來,連尸體都沒找到;女兒早早嫁去了鎮(zhèn)上,雖說婆家不算大富大貴,好歹不用像漁村人這樣“靠天吃飯”,不用擔心哪天就沒了命,如今女兒也生了孩子。
他也算當了外公。
到了這歲數(shù)。
他唯一的念想,除了女兒和外孫,便只剩下傻姑這個癡傻的孫女了。
傻姑已經(jīng)收拾起了碗筷,雖說心智小,可幾歲孩子能做的簡單活計。
她都能干得妥妥帖帖。
……
此時小屋內(nèi)沒點油燈,只有幾分盈盈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勉強能看清屋里的景象。
床上的男人忽然動了動,干澀的嘴唇微微蠕動,發(fā)出幾個艱難的字節(jié),像是在本能地喊著什么。
“水,水~”
沒過多久,一陣濕潤順著他的嘴唇滲進嘴里。
是傻姑端了碗水,用勺子一點點喂進他嘴里。
有了水源補充,男人的臉色稍稍好了些,卻依舊沒醒,只是繼續(xù)沉沉睡去。
看著孫女在屋內(nèi)外忙來忙去,周老漢臉上久違地露出了笑意。
家里雖來了個外人,可這冷清的小院好像忽然多了幾分生氣,不再像往日那般只有他和傻姑兩人,過得枯燥又寂寥。
果然。
家里多添個人,日子才能過得充實有味。
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床上的男人緩緩醒了過來。
只覺頭痛欲裂,身子各處也傳來一陣陣不間斷的劇痛。
他痛得倒吸一口涼氣,緩了大半天才勉強有精力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
簡陋的木板床、破舊的被褥、墻上掛著的漁網(wǎng)。
“我這是被人救起來了?居然沒死……”
男人正是陸羽,低聲喃喃。
他還記得昨日在海船之上,身后忽然傳來一股巨力,將他猛地推下海。
沒人救援的情況下。
他在海面上根本支撐不了太久。
周圍的船體雖不如后世光滑,可想要憑人力攀爬上去,對他這個沒什么攀爬天賦的人來說,根本不可能。
再加上當日雖無海嘯,可海水激流,他沒掙扎多久便被沖遠了,支撐了不到一刻鐘,便漸漸昏了過去。
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竟真的撿回了一條命。
原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沒想到福大命大,還真能重新活過來。
就這么會兒工夫,陸羽把腦子里該想的都理了一遍,整個人也通透了不少。
他看著趴在邊上的姑娘,對方衣服雖有些臟兮兮,臉蛋卻還算清秀,睡得正香,連鼾聲都沒有。
陸羽一時閑來無趣,瞧著這姑娘,倒覺得有幾分嬌憨可愛。
屋門“咯吱”一聲被推開,外面走進一道身影,手里還端著一碗米湯。
“醒了?”
見陸羽睜開眼,周老漢笑呵呵地打招呼,眼里卻帶著幾分警惕。
畢竟是個外來男丁,防人之心不可無。
“多謝老丈搭救?!?/p>
陸羽見了來人,心里也有了數(shù),立刻表達感激,“還請老丈放心,等我身子養(yǎng)好了,這救命之恩,定當全力報答?!?/p>
他想做點動作來加重誠意,可身子實在不爭氣,在徹底休養(yǎng)好之前,怕是連動都動不了。
周老漢看出了他的意圖,笑著安撫幾句,又走到邊上,把自家孫女“傻姑”叫醒,將米湯遞了過去。
傻姑其實不傻,反而很機靈。
她先小口喝了些米湯暖了暖,接著便端到陸羽嘴邊,準備喂他。
陸羽起初還想拒絕,可肚子“咕嚕咕?!苯袀€不停,身子也確實需要食物補充。
不然別說養(yǎng)好身子、恢復行動力,能不能撐下去都難說。
“相公,喝湯。”
傻姑咬著湯勺,輕輕吹了吹,才遞到陸羽嘴邊。
陸羽舌頭微微一卷,將米湯含進嘴里,順著食管滑進肚子里。
五臟廟有了食物墊底,全身上下頓時傳來一陣暖洋洋的感覺。
他舒服地瞇起眼,只覺得自己總算是真的活過來了。
從閻王爺那邊走一遭再回來。
這滋味,可真不容易。
傻姑繼續(xù)喂著,陸羽一開始沒拒絕,此刻自然更不會推辭。
沒多久,一小碗米湯就見了底。
他看向周老漢,想了想說道:“老丈,小子身上若有什么值錢物件,您大可拿去,到附近換點錢補貼家用。”
這是陸羽此刻能想到的,唯一能報答對方的辦法。
他雖是天下聞名的實學圣賢,可在這偏僻漁村,即便自報身份,恐怕旁人也不會相信。
而且看四周的寒舍風格。
這里應當是海邊村落,而非什么縣城。
透過敞開的窗戶,陸羽能隱約看到一片片海浪,耳邊也能聽到陣陣濤聲。
聽了陸羽的話,周老漢心里微動。
這年輕人倒還算有良心。
但他還是搖了搖頭:“傻姑把你帶回來時,你除了身上這衣裳,再沒別的東西了?!?/p>
“那便把這衣裳賣了,料子還算不錯,應當能換點錢。”
陸羽直接開口,不愿讓面前的老人家為難。
人家救他是一份恩,如今再拿家里的東西救濟他,又是一份情。
他如今身子動不了,自然是能還一點是一點。
從這家里的環(huán)境也能看出,對方的日子并不好過。
陸羽來到大明這么久,大體了解百姓的生活情況,家里多一張嘴,每頓就要多做一份干糧。
他若不出意外,至少要在這村子里待上十天半個月。
這對周家來說,已是不小的負擔。
“成!”
周老漢也不是扭捏的人,見陸羽發(fā)話,便順勢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