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九。
子時。
寒風(fēng)還在不斷呼呼刮著,天空依舊在飄著雪花。
可通過雪花的數(shù)量和大小,卻亦是能清晰的判斷出...今天的雪明顯比前幾天小了不少,就連白天的氣溫也比之前高一點。
雖然寒風(fēng)依舊凜冽,但這次的冷空氣,應(yīng)當(dāng)是快要過去了。
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
閩地本就極少有這種飄雪寒天,盡管現(xiàn)在由于種種特殊因素,讓鄉(xiāng)親們能勉強過去這劫,沒有出現(xiàn)大批量被凍死的情況。
但要是一直飄雪下去,閩地人就連出門都難,更別說種田出海了。
一天兩天還好,三天四天也無妨。
因為,恰好現(xiàn)在是過年期間,所以大多數(shù)的鄉(xiāng)親都在家中休息,等著過完年后再開始新一年的辛勞工作。
可要是下個半個月,一個月,那從未有過如此經(jīng)驗的閩地,多半會因此民不聊生。
現(xiàn)在倒是還好,這飄雪的冬夜雖然難熬,但終究也快要結(jié)束了。
......
旗山峰頂,百佛寺。
就跟先前幾次一樣,渾身冒著微光的三足烏,激發(fā)自身的神通,將黑羽中的妖氣全都引動,以此來給各個人家?guī)砼狻?/p>
隨即緩緩收斂身上的熒光,抬頭看了眼鎏金佛像,又低下頭恭敬道。
“佛祖?!?/p>
“弟子已是將所有黑羽都激發(fā),放出一定的暖氣了?!?/p>
“相比于昨天,今天的黑羽數(shù)量則又少了一些,應(yīng)當(dāng)是被那些道門中人毀掉了?!?/p>
“但若是以整體來看的話,數(shù)量依舊很多,還在持續(xù)不斷的給弟子香火之力,讓弟子的道行本事漲了不少?!?/p>
“不過,佛祖,弟子隱隱感覺到...這飄落的雪花比起前些天,似乎是要小不少,而且氣溫也沒有先前那么寒冷。”
“雖然對那些凡人而言,深夜同樣是會有些難熬,但好像也沒那么難了,也好似都有些習(xí)慣了?!?/p>
三足烏的這番話。
讓坐在蓮花座上的佛像,緩慢的睜開雙眼,不帶半點感情的平靜道。
“無白,汝倒是敏銳?!?/p>
“確實就像汝剛剛說的那般,這寒冬快要結(jié)束,今晚應(yīng)當(dāng)就是最后一晚飄雪,寒風(fēng)吹拂了?!?/p>
“這天地倒也算是仁慈,知曉明天是除夕團圓日,明晚更是正月初一的新春,特地只將雪下到今夜?!?/p>
“到了明晚,汝就無需放出羽毛中的妖氣了?!?/p>
三足烏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緊接著。
就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般,滿臉皆是焦急神色,連忙出聲問道。
“佛祖,還有一事,還有一事啊?!?/p>
“若今夜就是最后一天飄雪,明天便不會繼續(xù)落雪了,可現(xiàn)在的寒風(fēng)卻不夠冷,雪也下的不夠大?!?/p>
“那隔壁僧房中的四個老禿驢,就連前幾天的寒冬都熬過來了,那今晚肯定也是能安然度過?!?/p>
“佛祖,那四個老禿驢在的話,您的靈山雷音又要如何立起,這可真有些棘手啊?!?/p>
“既然佛祖不便出手,那就讓弟子將這四個老禿驢斬掉,干干脆脆的解決這事,以免后面再生事端?!?/p>
“就算會有因果報應(yīng),也由弟子承擔(dān)就好。”
“佛祖的靈山雷音一事,遠比弟子的性命重要,況且弟子本該在上一劫生死道消了,全因佛祖的庇佑,才能及時從苦?;仡^?!?/p>
“若以弟子這條早該死的賤命,換取佛祖成事,那也是萬般值得。”
“無白,汝可真當(dāng)是癡,但可惜的是...若是汝強行將他們四人害死,這因果不止會算到你頭上,已是會算到本佛身上?!蹦巧徎ㄗ系姆鹣?,極為平靜的回了句。
又看向那僧房所在位置,一向不帶任何感情的眸中,竟難得的有幾分無奈顯現(xiàn),開口道。
“在本佛所看到的未來中?!?/p>
“早在數(shù)日前,這四個和尚本就該被活活凍死了。”
“結(jié)果,竟是被那得天獨厚、命格特殊的娃子影響,給這四個和尚走出了一條活路,影響了本佛的大計?!?/p>
“變成現(xiàn)在這般棘手,倒是有些難辦,但也僅是難辦罷了?!?/p>
“本佛的靈山雷音,順應(yīng)天地因果大勢,即便內(nèi)有坎坷崎嶇,亦是能輕松邁過。”
“事到如今,本佛也只能多耗些許功夫,好好看下...這四個老和尚,究竟是有多高深的佛緣,又有多少禪意?!?/p>
說完之后。
那原本在蓮花座上的巨大佛像,竟變?yōu)闋N金光點,朝著寺里的僧房飄去。
......
僧房中。
四位穿著厚棉衣的老和尚,皆閉目養(yǎng)神的坐在有些破舊的蒲團上,以四方位置圍著一團小火堆。
他們身上的厚棉衣,并不是傳統(tǒng)的僧服,反而是花花綠綠,還帶著一些破洞的衣服,就像是別人不要的衣服。
但唯一的好處是...這些衣服都很暖和,里面的棉芯并沒有被拆掉。
火堆亮起的紅光,將四人消瘦的臉龐都照亮。
看起來是閉目養(yǎng)神,其實四人嘴唇都在微動念叨著,每個人的手上也在撥動著佛珠。
很明顯。
四人都沒有睡著,或者說...根本就不可能睡著。
為了盡可能的節(jié)省柴火,熬過這寒冬雪夜,四人都沒有上木板床休息,都是圍起火堆坐著。
相比于冰冷的木板床,這火堆也更為溫暖,而且不上床休息的話,四人圍坐共用一堆火便可。
雖然前幾個月中,那在功德箱里的香火錢并不少。
足夠他們修好僧房,買上不少的柴火和厚棉衣,輕松的熬過這冬夜。
但一向苦慣的幾位老僧,則是完全不渴求舒適,就連棉服都是在村鎮(zhèn)中的小攤,選的別人不要、被人穿過、最便宜的厚實棉衣。
每個人也不多買,都僅是買一件,來扛過這寒冷的冬夜就好。
柴火也是如此。
僅僅只買了一小堆,避免寺中剩余的柴火不夠燒,導(dǎo)致這火堆滅掉,等到冬雪徹底化去,他們自然是能去這山林中撿柴。
可以說,這幾位老僧半點不奢靡,更不渴求過好日子,舒服的過去這寒冷冬夜。
他們心中都想著...盡可能的省下點香火錢,盡可能的修繕下寺廟,或者將一些褪色的神像重新上色。
收到的香火錢,他們向來只取用一小部分,來保持最低的生活開支。
有多的錢,都用來修繕這足有千百年的歷史,如今卻如此破舊的百佛寺。
此刻。
就在這萬籟俱寂,僅有寒風(fēng)呼呼刮個不停,就連蟲鳴鳥叫都聽不到的雪夜里。
一道帶著滿滿威嚴的質(zhì)問聲,竟是在僧房的中間位置響起。
“百佛寺是千年古剎,在這千百年來始終香火茂盛、信徒眾多,如今卻被汝等四人毀成這般模樣?!?/p>
“廟宇破落,偏殿缺瓦,神像褪色,無多少香火上供,佛客更不知所蹤?!?/p>
“將富有千百年盛名的佛寺,引成這般破落模樣,汝等四人...可知錯?”
這忽然響起,不帶情緒的質(zhì)問聲。
讓原本閉目養(yǎng)神,口中嗡念不停的四位老僧,都是不約而同的睜開眼。
剛睜開。
四人便無比清晰的看到了...就在這老舊僧房頂上,竟出現(xiàn)了一尊渾身燦金的佛像。
這佛像挺著個大肚子,雖然臉上同樣是慈眉善目,但整體看過去的感覺卻有些怪異,就好似偽裝成這副溫和裝,心中其實深藏著暴戾情緒。
看到這半空中的詭異佛像,四人都沒有驚恐慌亂,甚至都沒有彼此對視,交換一下情緒和態(tài)度。
那名最為年長的老僧,便停下了嗡動的嘴唇,雙手合十施了一力,輕嘆一口回答道。
“老僧知錯,更知不該如此?!?/p>
“知錯便好?!蹦菓以诎肟罩械姆鹣窳⒖瘫銘?yīng)了句,語氣中還帶著幾分興奮和迫不及待。
似乎沒想到,這事竟比它所想的要簡單不少,若早知如此的話,何必多等這么多天,前幾日來此便好。
將這種情緒都稍稍壓下,半空中的佛像不帶任何的感情,繼續(xù)道。
“既然知錯,那便早日改正?!?/p>
“汝應(yīng)當(dāng)明白...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回頭是岸,才是佛道?!?/p>
“但如今這百佛寺過于破舊,就連本尊佛像都褪色裂開,僅憑你們四個老僧,多半也是難做到什么事。”
“本尊即從西天而來,今次便要令這百佛寺,重現(xiàn)曾經(jīng)的輝煌,汝等記住往后聽從本......”
還不等鎏金佛像說完。
那坐在蒲團上的老僧,早已是將目光移開,都不看半空中的佛像一眼,只是自顧自的講述道。
“老僧知錯?!?/p>
“并不因這百佛寺落寞,也不因沒有香火縈繞,更不因沒有信徒佛客來此供奉諸佛?!?/p>
“僅是為...這些年來,老僧并未將佛客送給的香火錢,全部都用在修繕佛像和寺廟之上?!?/p>
“有一小部分,用在了老僧等四人的身上,辜負了那些佛客的信任,也對不起主殿里,未能修繕被蟲蛀和褪色的諸多佛像?!?/p>
這番突如其來的話語,頓時讓半空中的佛像,微微愣了一下。
不知為何,它莫名的有些慌亂,似乎隱隱感覺到...原本所看到的未來正在變動,事情正在超過它的掌控。
“千年古剎落寞至此,更無多少香火留下,汝等四人無錯?”佛像帶著幾分寒意反問了句。
最年長的老僧,依舊是保持著極為平靜的狀態(tài),緩聲答道。
“無錯?!?/p>
“寺廟由盛至衰,此為鄉(xiāng)民選擇,或許是不再信佛,或許是另有其他更好古剎去處,或許是家中貧苦無法再來,皆有可能?!?/p>
“寺廟雖不再鼎盛,但吾等四位老僧心中向佛之心不變,就已經(jīng)足夠?!?/p>
“一日有萬人前來,跟十日僅有一人來此,皆是一樣,皆無半點不同。”
“寺廟鼎盛,佛在,寺廟破敗,佛亦在?!?/p>
“只需信徒佛客來此,可拜到佛,可心中有佛,那便夠了?!?/p>
“吾等四人能守住佛心,自是一種無錯。”
“佛心?僅汝一個吃齋念佛,不見真佛的老僧,能知何為佛心?”這半空中的佛像,又冷冽的質(zhì)問了一句。
已是能明顯的感覺到,它的情緒有些不太平靜了。
因為,這精怪佛像已然是越發(fā)的感覺到...底下四名老僧的難纏,這次多半是會有些棘手。
面容消瘦,手指枯槁的老僧,始終是雙手合十,并沒有放下。
對這何為佛心的質(zhì)問,竟是都不用半點思考,便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吃齋念佛是佛心,行善積德是佛心,見義勇為是佛心,堅守正道是佛心,恪守清規(guī)戒律亦是佛心。”
“佛本無相,佛心更無相。”
“人可有佛心,禽獸蟲鳥亦可有佛心,向善便是佛心,行惡便非佛心?!?/p>
“對,老僧而言,恪守佛門八戒,誦經(jīng)吃齋,不貪世俗,見到惡事便出手相助,見到惡人便盡量勸說,就是吾等之佛心?!?/p>
“但倘若人人都似老僧,躲在老寺清修誦經(jīng),此世間又如何延續(xù),又如何能有下一世,下下世?!?/p>
“苛求已身,寬待世人?!?/p>
“老僧覺得,世人只需守住世間戒律,無需其向佛,無需其入佛門,便能算是有幾分佛心?!?/p>
“正如佛祖曾說,世人之苦,多因不守戒律,放情縱欲......”
還不等這老僧說完。
那懸在半空中的佛像,便是有著面目猙獰的厲聲喝道。
“放屁!”
“汝等凡人,怎知何為佛心,若是人人皆有佛心,豈非人人皆佛?”
“守戒便可有佛心?那這世間能成佛之人,可有千千萬之多?”
“汝之百佛寺,可能放的下千千萬尊的佛像?”
“佛門八戒早就要改了,恪守戒律有何用?最終不是落得個佛像開裂,佛顏褪色,無人貢香之果?”
“要吾說......”
“不殺生,仇恨永無止息。”
“不偷盜,強弱如我何異?!?/p>
“不邪淫,一切有情皆孽?!?/p>
“不妄語,夢幻泡影空虛?!?/p>
“不饞酒,憂怖漲落無常?!?/p>
“不耽樂,芳華剎那而已。”
“不貪眠,苦苦不得解脫?!?/p>
“不縱欲,諸行了無生趣?!?/p>
這番冷冽的質(zhì)問聲。
并沒有影響到老僧,只是令其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格外平靜道。
“若你之佛心如此,那便是如此,老僧并無斥悖之意。”
“但在老僧看來,你無半點佛心,稱不上,更不是......”
“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