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人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回應。
若在平時,不等江箐珂投懷送抱,李玄堯早已攬著她的腰,主動將人往懷里按了。
可此時,他一只手壓在頭底,一只手自然垂放在身前,硌硌楞楞地擠在兩人身體間,完全沒有動的意思。
帳內空氣冷凝靜默,氛圍沉悶異常。
李玄堯的胸懷是暖的,可態(tài)度卻是冰冷的。
江箐珂知道,他一定是在怪她。
他那個心眼子,什么貓膩看不出來。
在玩弄權術的人面前,她的那點手段,根本上不得臺面。
不過這樣也好。
李玄堯怪她、怨她、討厭她,等她逃離這會吃人的宮里時,他才不會太難過,自己的愧疚和不舍也會少一些。
仰頭看了看他,身子后挪,江箐珂又躺回原處,與李玄堯拉開了距離。
而李玄堯仍無任何反應。
手還是一動不動,濕紅的眼也仍一瞬不瞬地瞧著江箐珂。
那眼中的哀怨如同有了實質,化成絲絲縷縷,像藤蔓植物的觸須,一點點延伸過來,穿透江箐珂的胸口,纏繞心房,勒得她的心開始隱隱作痛。
一滴淚順著李玄堯的眼角流出,滑過鼻梁,又流進那片水藍色的湖水中。
淚滿則溢,又順著另一側眼角流出,滴落在枕邊。
他雖是個啞巴,可此時的悲傷和憤怒,卻是震耳欲聾。
江箐珂揪著衣袖,忍不住想給他擦擦眼淚,可伸過去的手又被李玄堯抬手撥開。
手從頭下抽出,他側臥在那里,手語比劃。
【為什么?】
【那是我們的孩子,你怎么忍心的?】
江箐珂撐身坐起,氣息虛弱且有些無力地反問他。
“那我問你,在你的計劃里,未來可有立穆汐為后的打算?”
“你只要回答有還是沒有?!?/p>
李玄堯跟著起身,目光冷冽且銳利地回視著,十分坦誠地點了點頭。
江箐珂又問:“你可還答應過穆家,定會過繼個皇子到穆汐的名下?”
眸光微動,一絲疑惑從李玄堯眼底劃過,很顯然他很詫異江青珂為何知曉這些事。
但他還是坦誠地點了點頭。
酸澀涌上鼻腔,激紅了雙眼。
江箐珂忍著淚,笑著質問。
“所以,我們的孩子還沒出生,便已成為你用來報恩固權的棋子?”
“皇后當不當無所謂,可憑什么,我若是生個皇子,就要把孩子交給別人養(yǎng)?”
“那與其這樣,我不如不生?!?/p>
李玄堯掏出炭筆和冊子,匆匆數筆。
【那只是不得已時的選擇而已。】
【我定會想辦法,不讓那種事發(fā)生?!?/p>
江箐珂仰面苦笑了一聲。
“那若是想不到辦法呢?”
眉間蹙著怒意,她一字一句地質問。
“情況所迫,你難道就要讓我和孩子,為了你隱忍負重,委屈巴巴地活著?”
“那西延五十萬江家軍都不夠你圖的?”
江箐珂紅著眼搖頭。
“如果我不喜歡你,當你在利益和我之間,權衡利弊選利益,我不僅不會怨你,還會理解你?!?/p>
“可你是夜顏啊?!?/p>
“即使是你一時的假意舍棄,可對我來說,都無異于往心口上插刀子。”
江箐珂抽了抽鼻子,擦去不爭氣的淚水。
她移開視線,倔強地偏頭看向別處。
“總之,在你坐穩(wěn)帝位前,孩子我是不會生的?!?/p>
“你若非要給穆汐一個皇子,你們自己想辦法去,別想打我肚子的主意。”
轉身躺下,江箐珂氣呼呼蒙上了被子。
不多時,身后的床褥微微凹陷,李玄堯重新躺下,并從后背抱了過來。
被子扯開,他將寫好字的冊子湊到江箐珂的眼前。
【還疼嗎?】
這一看,江箐珂登時就沒憋住,淚水嘩地就流了出來。
她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轉身鉆進李玄堯的懷里,
然后哽聲道:“哪兒哪兒都疼,心最疼?!?/p>
剩下的日子里,江箐珂不想跟李玄堯吵架。
她唇角噙著淚水,仰面去親他的下巴,然后軟聲道:“我們好好的,誰也不生誰的氣了,好嗎?”
李玄堯紅著眼,與她額頭頂著額頭,然后在她的后背寫了個“好”字。
......
江箐珂小產的第二日,衡帝的口諭便傳到了芍菡軒。
喜晴出去打聽了一番后,回來同江箐珂抱怨。
“再怎么說,對外也是穆良媛害得太子妃小產吧。”
“這謀害皇嗣的大罪,皇上未免也太輕拿輕判了些?!?/p>
“棍刑也沒罰一下,位份也沒降一階,只罰穆良媛去皇家佛寺吃齋念佛住上一年,讓她在那里抄經,為太子妃流掉的孩子祈福?!?/p>
喜晴氣得失笑,摔摔打打地疊著浣洗局那邊送來的衣裳。
“若真是穆良媛害的太子妃小產,這懲罰,奴婢都要氣得想殺人?!?/p>
“果然,連皇上都是偏袒穆家的。”
“等殿下登基后,還不知要怎么被穆家拿捏呢?!?/p>
江箐珂隨手翻著手里的兵書,沒搭理喜晴這一茬。
對穆汐的輕罰,在她的意料之中。
眼下,正是李玄堯需要用穆家之時,看在穆元雄的面子上,無論是衡帝,還是李玄堯,都不可能對穆汐行過重的懲罰,以免寒了穆元雄的心。
但罰穆汐去佛寺一年,說短也不短了。
一年的時間,足夠很可能發(fā)生。
憂傷消沉了數日后,江箐珂仍像以前一樣,同李玄堯相處。
她會撒嬌,會笑,會發(fā)脾氣,會拿鞭子嚇唬人,也還會像以前一樣蠻橫不講道理……
江箐珂時刻都在演。
演她離不開李玄堯,整日都想粘著他,演她會長長久久地留在宮里......
因為,穆珩曾告訴過她,這宮里到處都是眼睛。
有李玄堯的眼睛,有惠貴妃的眼睛,有很多很多人的眼睛。
要想順利逃離著這泥沼,就要藏起情緒,藏起心思,裝模作樣,花言巧語,然后完美地騙過每個人,讓他們都徹底對她放下戒心來。
她演得如此自然隨意,連江箐珂自己都驚訝到了。
原來喜怒不形于色和深藏不露,她也可以做到如此游刃有余。
原來撒謊騙人,她也可以做得如此心安理得。
終于,她活成了自己以前最不屑的樣子。
江箐珂覺得這宮里就像布紡里的大染缸,會把人都染成一個色調。
黑色。
黑色里有白色,有紅色,有灰色,也有藍色......
面對不同的人,便會顯露出不同的顏色來。
就比如現在,江箐珂顯露的是白色。
她純情天真的女子,在李玄堯踏著夜色來到鳳鸞軒時,立馬起身,跑步迎上去,一下子沖他個滿懷。
揚起面頰,她佯怒嘟囔道:“夜顏,你怎么才來,我等你都要等得睡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