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星月把衣服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衣衫的前襟有一大片撕碎的不規(guī)則的碎片,扣子也掉了。
她抬眸,看了謝中銘一眼。
房間里的窗戶上貼了報紙,外面強烈的光線透進來,剛好照在謝中銘這挺拔如松的身影上。
他偉岸精瘦的身影映在逆光之中,脊背挺的筆直,像棵立在操場上的白楊樹,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貼在軍綠色的軍褲褲縫邊上,連呼吸都放輕了許多,“星月,你的衣服不是我撕爛的?!?/p>
被喬星月打量的那一眼,他顯得有些委屈。
海鷗牌的落地扇這會兒搖著頭,剛好從他面前吹過,吹起他同樣被撕爛的襯衣布料,露出里面小麥色的精壯又健碩的肌肉來,他趕緊拿手壓了壓衣服的一角,緊緊攥著。
見喬星月不說話,他后背繃得筆直,“真,真不是我撕爛的?!?/p>
那抹屬于軍人的剛毅,褪去了一半的鋒芒,只剩下一個像少年般的無措緊張。
明明是一個鐵血剛毅的男兒,此刻卻像是被冤枉的孩子一樣站在那里。
喬星月把衣服放在床邊,“我又沒怪你。都是我撕的,不是你撕的,好了,你別繃那么緊?!?/p>
瞧著他露在袖外的胳膊,肌肉緊繃著,估計這會兒整個人都緊緊繃著。
她把手搭在謝中銘那被她撓出一道道痕跡的胳膊上,語氣放得柔軟了一些,“咱倆的衣服都被我撕爛了,你去買兩件衣賞來,換了衣賞趕緊回去。我倆沒回去,蘭姨和謝叔昨晚指不定一夜沒睡。”
還有安安和寧寧,指不定會瞎想亂想,以為她出啥意外了。
以前她在山唐村當(dāng)村醫(yī)時,有時候哪個鄉(xiāng)親家的媳婦大晚上生孩子,或者是半夜得了急病,她出夜診的時候,經(jīng)常把安安寧寧兩個小娃娃丟在破爛的茅草屋里。
怕有壞人去家里,她會讓安安寧寧從里面把門鎖了好幾把鎖。
那鎖還是她親自裝上去的。
有時候她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去,兩個娃一見到她就哇哇大哭,以為她被狼叼走了,以為她掉河里了,以為她遇到壞人了,兩個小腦袋瓜就怕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媽媽了。
那段辛酸的往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舊讓她淚目。
她得趕緊回去安撫一下安安寧寧的情緒,這兩個小娃娃肯定擔(dān)憂壞了。
謝中銘很快去百貨大樓買了兩身衣裳,他給自己買了件襯衣,給星月買了一條淡綠色的腰間和裙擺帶絲絨的安吉拉連衣裙。
喬星月穿在身上,剛剛好。
一襲水綠色的安吉拉長裙,剛好到她的小腿,她踩著輕快的步子走了兩步,又走回到謝中銘的面前,像是整個人從春霧里鉆出來似的。
她本身生得纖瘦,肩背挺得筆直卻不顯單薄,一身淡綠色的安吉拉長裙襯得肌膚仿佛上好的瓷器浸了月光般透亮。
謝中銘瞧了一眼。
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是她把春天穿在了身上,還是她仿佛是從春天里走出來。
他竟看得有些出神,腦子里瞬間空洞了大半,剛琢磨著回去該如何對父母和老太太解釋的心思全散了。
忽然像是反應(yīng)過來什么,猛地抽回神。
眼神像是被炭火燙了似的,飛快地收了回去,落在自己沾著泥的膠鞋上,耳廓悄悄泛紅,連脖頸都帶著幾分熱。
隨即刻意地維持著軍人的沉穩(wěn),指尖卻有些無措地攥緊。
他知道星月最在意他對她的容貌反應(yīng),最記恨之前她兩百多斤的樣子,他對她的冷淡。
她這惹眼的模樣,他沒敢多看兩眼,垂著眸,手指攥緊,“星月,你身上有很多閃光點,像星星一樣明亮,你會救人,你堅韌不拔,任何困難都打不倒你,你是很偉大的母親……”
后背繃得筆直的他,手指攥得更緊,這會兒抬眸看向喬得月時,眼里帶著他對她的尊重,“其實我想和你一起過日子,并不是因為你現(xiàn)在瘦下來了,變漂亮了?!?/p>
他可以很肯定的一點:如果星月還是以前兩百多斤的樣子,帶著安安寧寧來找他,他肯定也會和她一起過日子,會把所有的工資津貼都交給她,會尊重她。就算他不會有心動的感覺,也會做一個負(fù)責(zé)的丈夫和爹。
喬星月把安吉拉連衣裙前面的腰帶,系上了一個蝴蝶結(jié)。
纖細(xì)頎長的身子朝后一轉(zhuǎn)。
一片光潔的后背,露在謝中銘的面前。
她干脆利落道,“后面的扣子我扣不上,你幫我?!?/p>
謝中銘愣了一下,趕緊上前半步,修長的手指落在布粒上的扣子上,一顆,兩顆……幫她扣著扣子。
披在肩頭的長發(fā)被喬星月攏在一起,垂在身前,她又干脆利落地問,“謝中銘,我只問你一點。如果我跟你過日子,以后不過遇到任何事情,我是變胖了,變丑了,你還會不會像以前一樣嫌棄我?”
謝中銘沒有立刻回答。
他認(rèn)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要是回答不會,星月會相信嗎?
他已經(jīng)有過一次嫌棄她,把她一個人丟在茶店村五年多的時間不聞不問,就算每個月往茶店村寄錢又能怎樣,依然改變不了她帶著安安寧寧兩個娃四處顛沛流離的生活。
他扣上喬星月裙子后面的最后一顆扣子,雙手垂下來,緊緊攥著。
喬星月轉(zhuǎn)身回頭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他的眼神變得格外認(rèn)真,眉頭微蹙時,像在琢磨一道重要的戰(zhàn)術(shù)題。
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往后柴米油鹽,風(fēng)風(fēng)雨雨,我怎么待你,你慢慢看。我這答案,我得用一輩子的實際行動來證明?!?/p>
這聲音帶著軍人特有的沉穩(wěn)勁,又透著幾分笨拙和溫柔。
語氣十分鄭重!
喬星月其實并不需要他承諾什么,人生這條長河,沒有誰會永遠(yuǎn)陪自己一輩子,她穿到這個年代來,想要安身立命還得靠自己。
其實不光是在這個年代,任何年代的女性,日子都會比男性艱難。
她的原計劃不變,等她順利地參加完高考,找個更有發(fā)展前景的工作,安安穩(wěn)穩(wěn)地工作一陣子,養(yǎng)娃攢錢,等改革開放,政策變了,她便要下海經(jīng)商,去創(chuàng)造自己的財富。
如果日后,謝中銘能一直是個負(fù)責(zé)的丈夫,那無疑是錦上添花。
誰不想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男人,況且這男人身材好到爆,工資又高,對安安寧寧又十分溫柔細(xì)致。
安安寧寧生個病,還能有個人幫忙一起照顧分擔(dān)。
多好的事。
并且,蘭姨謝叔還有老太太,比她的親人還要親。
想到在火車上和茶店村,這個男人兩次救自己于危難之中,竟然還義無反顧地替自己擋子彈,心窩子也有一股暖意流淌著。
她想清楚后,堅定道,“你放心,昨晚我對你做了那樣的事情,我會對你負(fù)責(zé)的?;厝ノ揖透嬖V蘭姨和謝叔還有奶奶,我就是胖丫。然后告訴安安寧寧,你就是她們的爹?!?/p>
話音一落,謝中銘眼里瞬間迸出亮堂的光,像突然點燃了一簇旺光。
他原本挺得筆直的脊背,下意識地繃得更緊,卻又因這突如其來的話,指尖微微發(fā)顫,攥緊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那股子興奮勁順著血液沖向頭頂,眉梢揚起來,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挑。
喉結(jié)滾了滾,張了張嘴又閉上,過兩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語氣里帶著難掩的雀躍,卻依舊字字真切,“星月,你說的是……真的?”
瞧把他興奮的?
喬星月也忍俊不禁,干脆地點點頭,“嗯,安安寧寧要是知道她們最喜歡的中銘叔叔,其實就是她們的爹,肯定會高興得睡不著覺的?!?/p>
得到回應(yīng),謝中銘眼底的光更盛,像盛了整片星空。
他上前半步,想抬手抱抱她,動作到了半空又克制地回后,指尖在褲縫邊上悄悄蹭了蹭。
脊背依舊挺得筆直,下頜線繃得緊實,可眼底的笑意藏不住,連眼神都軟得發(fā)燙。
深吸一口氣,努力壓著胸腔里翻涌的激動,聲音比剛才穩(wěn)了些,“好,我們一起回去,跟咱爸咱媽還有奶奶說,你就是胖丫。我也好好抱抱咱家閨女,好好跟她倆認(rèn)個錯。這些年,沒能在兩閨女跟前照顧著,都是我的不對。”
喬星月也算是想明白了。
那個時候她兩百多斤,又是村里出了名的偷雞摸狗,謝中銘被算計了被她睡了,他還能娶她,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他五年多的時間沒再去過茶店村,一個月48塊津貼的時候也寄了38回去,漲到100多的時候寄了整整100。
曾秀珠還以各種理由,不是說她偷鄉(xiāng)親錢,便是說她惹了禍?zhǔn)吕^續(xù)騙他寄錢回去善后,他每次都寄了。
“最大的錯,是曾秀珠。他要是不兩頭騙,你也不可能不知道我懷了安安寧寧。我被趕出去的時候,想去部隊找你來著,但是我一直沒見過我們的結(jié)婚證,那結(jié)婚證不知道曾秀珠藏哪里了,連第二天和你去照結(jié)婚照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暈暈沉沉,記憶斷片的?!?/p>
她也不糾結(jié)了,人生才短短三萬多天,珍惜當(dāng)下就行了。
“行了,咱倆趕緊回去吧,蘭姨和謝叔肯定該著急了,走。”
……
軍區(qū)大院。
盛夏的日頭落在謝家的紅磚小樓,那樓頂?shù)拇u瓦快要被曬得冒煙了似的。
塊院前的泥巴小院里,被踩得板結(jié)的泥土地面也被曬得滾燙。
黃桂蘭就站在那排茄子豆角架前,頂著午后火辣辣的太陽,伸長著脖子,朝院外遙遙相望。
兩個娃就站在她的旁邊,“奶奶,中銘叔叔和媽媽到底去哪里了,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呀?”
說話的,是細(xì)聲細(xì)語的寧寧。
這娃身子一直不太好,說話的聲音聽著明顯是中氣不足。
旁邊的安安不停地給妹妹搖著扇子,“寧寧,你就別問奶奶了,奶奶也著急?!?/p>
起初,這兩個娃雖也是叫黃桂蘭奶奶,但是會在奶奶前加個黃字。
如今前面的黃字早就去掉了,兩個娃叫奶奶叫順口了,叫得那般親切,早已把黃桂蘭當(dāng)自己的親奶奶一樣孝順著。
黃桂蘭把兩個娃中暑,一手牽著一個往堂屋里走,“我們進屋里等?!?/p>
到了堂屋,黃桂蘭趕緊給兩個娃倒了兩杯溫水,“安安寧寧喝點水,別中暑了?!?/p>
看著兩個娃分別端起搪瓷杯,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黃桂蘭不由摸著兩個娃的小腦袋安慰著,“安安寧寧放心,媽媽和中銘叔叔在一起,有中銘叔叔保護媽媽,肯定不會出啥事。說不準(zhǔn)他倆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有人倒在路邊,正在醫(yī)院救人呢?!?/p>
寧寧放下搪瓷杯,大大的一雙眼睛里寫滿了擔(dān)憂,“奶奶,媽媽不會被狼給叼走嗎?”
安安也放下搪瓷杯,抓著妹妹的手,“寧寧,城里不會有狼。就算有狼,中銘叔叔一個人能打死好多頭狼,他肯定會保護好媽媽的?!?/p>
黃桂蘭也相信,有中銘在,他肯定能保護好星月。
可是這兩人整晚不歸,現(xiàn)在都大中午了也沒見個身影,她心里難免不踏實。
老太太坐在椅子里,給安安寧寧搖著扇子時,望著黃桂蘭道,“桂蘭,老四不會背著咱們,和星月對象吧?”
黃桂蘭應(yīng)聲,“就算他倆真在處對象,干啥用得著背著咱們。況且,老四不是那般沒分寸的。老謝說中午抽趟空回來,一會兒等他回來了問問,到底是個啥情況?!?/p>
瞧著兩個娃臉蛋曬得紅撲撲的,頭發(fā)被汗水沾濕貼在額頭,黃桂蘭去倒了一盆熱水給兩個娃洗了把臉,然后打開了風(fēng)扇。
“娘,扇風(fēng)扇吧?!?/p>
平日里黃桂蘭不舍得開風(fēng)扇,可是看安安寧寧熱成這樣,毫不猶豫開了風(fēng)扇。
……
大院的樹蔭下,鄉(xiāng)親們各種搬著小馬扎坐在那里,一邊納涼一邊聊著東家長西家短。
謝江踩著二八大杠經(jīng)過那片樹葉茂密的槐樹下。
平日里這些人的閑聊,他是一句也不會多聽,今兒二八大杠已經(jīng)騎遠(yuǎn)了好幾米,他卻突然捏住剎車停下來。
身后的樹蔭下,鄉(xiāng)親們你一句,我一句。
“你們知道嗎,謝家老四和他家保姆搞破鞋,兩個鉆玉米地了?!?/p>
“真的假的,謝家老四不是部隊里的團長嗎,他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情來。”
“那謝團長是個正直的,但謝家保姆是個勾人的狐貍精,就是她勾引的謝團長。這男人嘛,在漂亮的女同志面前,總有把持不住的。”
“鉆哪片玉米地?”
“就是咱大院外頭那片玉米?!?/p>
“啥時候的事?!?/p>
“就昨天才發(fā)現(xiàn)的,聽說還被抓了個正著,不曉得這謝團長的團長之位,還保不保得住喲?!?/p>
謝江昨天并不在現(xiàn)場,等他回來時才聽陳嘉卉她爹說起這件事情。
當(dāng)天在場的都是部隊里的軍人,但是這事卻傳了出來,肯定是鄧盈盈傳出來的。
以前他咱沒發(fā)現(xiàn),這閨女有如此惡毒的心思,她這是不能如愿地嫁給他家老四,就要毀了老四嗎?
星月和老四都被人污蔑了,謝江豈能容忍,他踩著二八大杠掉頭回到高大的槐樹下。
槐樹下連的石桌前,幾個家屬正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句句扎人。
見謝江踩著二八大杠停在面前,一伙人趕緊閉了嘴,個個眼神慌張。
“謝,謝師長!”
謝江身上那件軍綠色的襯衫洗得發(fā)白,身子挺得筆直,他身上自帶一股威嚴(yán),“背后議論人,沒有真憑實據(jù)說人壞人,是破壞部隊團結(jié)的歪風(fēng)邪氣。你們總接受批評吧?”
“謝師長,我,我們沒說啥,就隨便閑聊幾句?!?/p>
謝江想著,他家老四被污蔑了倒沒啥,組織上會調(diào)查清楚,不可能這伙人說不讓他干團長了,就真不讓他干團長了。
可是星月卻不一樣,她一個女同志生活在大院里,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這伙人如此敗壞星月名聲,日后星月怎么在大院里生活?
這件事情,謝江不能容忍,他臉色鐵青著,“往后都把嘴管嚴(yán)一點,多琢磨怎么支持大院的工作,怎么把日子過好,少盯著別人說三道四。再讓我聽見誰在背后嚼舌根,別怪我不留情面?!?/p>
在大院里面搬弄是非,可是一件非常嚴(yán)肅的事情。
若情節(jié)嚴(yán)重,是要公開批評加通報教育的。
幾人趕緊閉了嘴,各自搬著小馬扎散了。
謝江這才踩著二八大杠往自家小院騎回去,這自行車昨天被老四給摔了,騎起來鏈條有些卡,謝江踩得有些吃力。
到了院門前,他正要跳下車,見星月和他家老四從反方向走過來,兩人肩并著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