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似乎被陳光陽眼中的那團火逼退了幾分。
他攬著沈知霜的肩膀,正要招呼劉鳳虎一起回陳記涮烤暖和暖和。
樸老板那句“小汽車到了”像顆火星子,瞬間點燃了陳光陽眼底的亮光。
“真到了?!”
陳光陽的聲音拔高,帶著一股子壓不住的興奮勁兒。
連日來盤桓在眉宇間的凝重和疲憊一掃而空。
“那還能有假!手續(xù)都辦利索了,就等你過去瞅瞅,開走了!”
樸老板搓著手,臉上也笑開了花,能幫陳光陽弄到這稀罕物,他也與有榮焉。
陳光陽轉(zhuǎn)頭,對身邊的沈知霜說:“媳婦,你在店里等著,暖和暖和,再整點熱乎的墊墊肚子。
我跟虎哥去樸老板那兒一趟,把咱那鐵疙瘩牽回來!”
沈知霜看著自家男人瞬間亮起來的眉眼,也替他高興,溫順地點點頭:“行,你們快去快回,路上滑,小心點開?!?/p>
她心里清楚,這小汽車對光陽來說,不僅僅是代步工具,更是一種象征,一種底氣。
“放心吧弟妹!”劉鳳虎咧嘴一笑,大手一揮。
“有我在旁邊盯著呢!走,光陽,瞧瞧你的新座駕去!”
陳光陽拍了拍沈知霜的手背,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就和劉鳳虎往外走,樸老板趕緊跟上。
剛走到店門口厚厚的棉門簾前,就撞見從后院探出腦袋的二埋汰和三狗子,旁邊還跟著個臉蛋凍得通紅的二虎子。
“哥,虎哥,樸老板,這……這是干啥去?”
二埋汰瞅著三人急匆匆、臉上還帶著喜氣的架勢,好奇地問,嘴里呼出的白氣拉得老長。
“干啥?接你陽哥的小汽車去!”劉鳳虎嗓門洪亮,帶著點顯擺的意味,一把掀開門簾,卷進一股寒風。
“小汽車?!”二虎子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像兩顆黑葡萄泡在了滾水里,聲音猛地拔高,差點把房頂掀了。
“爹!你要開小汽車啦?鐵王八……啊不!鐵王八升級啦?!”
陳光陽被兒子這虎勁兒逗樂了,抬手在他那凍得冰涼的狗皮帽子上揉了一把:“嗯吶!等著,爹開回來給你瞅瞅!”
說完,不再耽擱,跟著劉鳳虎和樸老板一頭扎進了風雪里。
饅頭油餅兄弟那寬敞得能跑馬的大院里,此刻成了臨時的“豪車”展場。
一輛覆蓋著厚厚積雪、但輪廓硬朗的軍綠色吉普車,像頭蟄伏的鋼鐵巨獸,靜靜停在場院中央。
車身線條方方正正,帆布車篷緊繃,輪轂粗壯,透著一股子老毛子特有的糙勁兒和力量感。
樸老板雇的兩個伙計正拿著大掃帚,“唰啦唰啦”地清理車身上的積雪。
“瞅瞅!光陽兄弟!嘎嘎新!”
樸老板指著吉普車,小眼睛里精光四射,帶著生意人的熱切,“正宗老毛子軍用款,底盤高,勁兒大!跑咱這破路跟玩兒似的!比劉團長那輛也不差啥!”
陳光陽沒吭聲,圍著吉普車轉(zhuǎn)了一圈。
手指拂過冰冷堅硬、帶著磨砂質(zhì)感的車漆,又彎腰看了看粗壯的減震和寬厚的越野輪胎。
他試著拉了拉車門,厚重沉悶的“哐當”聲,帶著金屬特有的質(zhì)感。
坐進駕駛室,方向盤沉甸甸的,儀表盤是簡單粗暴的俄文標識,座椅是厚實的帆布包裹著彈簧,硬邦邦的。
一股混合著機油、皮革和淡淡防銹油的味道鉆進鼻腔。
“鑰匙!”陳光陽伸出手。
樸老板趕緊從懷里掏出一把沉甸甸、造型古拙的黃銅鑰匙遞過去。
陳光陽把鑰匙插進鎖孔,用力一擰。
“嗡……吭哧!吭哧吭哧!”
引擎發(fā)出一陣低沉有力的咆哮,像頭被喚醒的猛獸,車身都跟著輕微震動起來。
排氣管噴出一股帶著熱浪的白煙,瞬間融化了車尾附近的積雪。
“尿性!”
劉鳳虎一巴掌拍在引擎蓋上,震得積雪撲簌簌往下掉。
“這動靜!夠勁兒!比老子那破吉普聽著還渾!”
陳光陽感受著屁股底下傳來的震動,嘴角忍不住咧開。
他掛擋,松離合,輕點油門。
“嗚……”
吉普車猛地向前一躥,又被他熟練地踩住剎車,穩(wěn)穩(wěn)停住。
轉(zhuǎn)向雖然沉,但指向精準,底盤傳來的路感清晰得硌屁股,卻透著一種原始的可靠感。
“妥了!”
陳光陽熄了火,跳下車。
樸老板在一旁臉上笑開了花,油頭在雪光下閃閃發(fā)亮:“手續(xù)都在手套箱里,油給你加滿了!放心開!”
陳光陽點點頭,重新坐進駕駛室,沖劉鳳虎一揚下巴:“虎哥,上車!帶你兜一圈兒!”
“哈哈,走著!”
劉鳳虎拉開車門,一屁股坐進副駕,龐大的身軀把座椅壓得吱呀一響。
陳光陽再次發(fā)動車子,熟練地掛擋、松離合、給油。
吉普車低吼著,碾過院里的積雪,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
穩(wěn)穩(wěn)地駛出了樸老板的大院,匯入縣城覆蓋著冰雪的街道。
風雪小了些,但路面依舊濕滑。
陳光陽開得小心,感受著這鐵疙瘩的脾氣。
方向盤沉得需要兩手較勁,沒有助力,拐個彎都能練出二頭肌。
減震硬得像鐵棍,壓過個小坑都能把人顛得從座椅上彈起來。
但那股子粗獷的勁兒和發(fā)動機低沉有力的轟鳴,卻讓人莫名地血脈賁張。路兩旁的行人和騎自行車的,無不側(cè)目,眼神里充滿了驚訝和羨慕。
這年頭,能開上挎斗子摩托已是了不得,更何況是這種帶帆布棚的軍用吉普!
劉鳳虎摸著冰涼的車門把手,嘖嘖感嘆:“操,真他媽不一樣!這玩意兒往縣委大院門口一停,夏紅軍都得出來瞅兩眼!
光陽,你小子這回是真抖起來了!”
陳光陽沒說話,只是專注地看著前方被車燈劈開的風雪。
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排面?
這東西,有時候真他娘的好使!
車子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陳記涮烤門口。
那“突突突”的摩托車動靜變成了低沉有力的引擎轟鳴,立刻驚動了店里的人。
棉門簾一掀,媳婦沈知霜第一個探出身來,后面跟著一臉好奇的王海柱、周采薇,還有聽到動靜從后院跑來的二埋汰、三狗子。
“哎呀媽呀!真開回來了!”二埋汰圍著吉普車直轉(zhuǎn)圈,伸手想摸摸那冰涼的車漆,又有點不敢。
“尿性!太尿性了!”三狗子也看得兩眼放光。
沈知霜走到車邊,看著這敦實厚重的“鐵疙瘩”,又看看駕駛室里自家男人那意氣風發(fā)的側(cè)臉。
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知道光陽這些日子有多拼,這車,他值得。
“爹!爹!讓我看看!讓我上去看看!”一個黑影炮彈似的從店里沖了出來,正是二虎!
這小崽子剛才在店里就坐立不安,耳朵一直支棱著聽外面的動靜,這會兒終于瞅準機會躥了出來。
他像只靈活的猴子,扒著車門就往駕駛室里鉆。
“慢點!小癟犢子!”陳光陽笑罵著,伸手把他拽了進來,放在自己腿上。
二虎一鉆進這充滿機油味和皮革味的狹小空間,兩只眼睛就跟不夠用似的,東摸摸西看看。
冰涼的方向盤、硬邦邦的儀表盤、那些看不懂的俄文按鈕、頭頂?shù)姆寂瘛?/p>
一切都讓他興奮得小臉通紅,鼻孔都張大了。
“爹!這…這玩意兒比摩托帶勁多了!跟虎叔那鐵王八一樣!”
二虎扭著身子,激動地嚷嚷,“我能摸摸這個不?”他指著一個圓形的旋鈕。
“別亂動!”陳光陽拍開他的小爪子。
“這玩意兒金貴著呢,弄壞了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哎呀,摸一下咋了!”二虎不樂意地撅起嘴,但眼睛還是滴溜溜亂轉(zhuǎn),充滿了探索的欲望。
劉鳳虎在一旁看得直樂:“虎子,喜歡這鐵王八不?”
“喜歡!太稀罕了!”二虎用力點頭,虎頭虎腦的樣子逗得眾人發(fā)笑。
“光陽,讓弟妹和大伙兒都上來坐坐,兜一圈兒!”劉鳳虎提議道。
“中!”陳光陽也來了興致。
媳婦沈知霜、王海柱、周采薇都被招呼著擠進了后座。
小小的吉普車頓時塞得滿滿當當。
“都坐穩(wěn)嘍!”陳光陽吆喝一聲,掛擋松離合。
吉普車低吼著,在眾人興奮又略帶緊張的目光中,緩緩駛離了陳記涮烤門口,沿著積雪的街道,向著屯子口方向開去。
速度不快,但引擎的轟鳴和這罕見的大塊頭,足以引得路人紛紛駐足。
車子開出一段,二虎在他爹懷里扭來扭去,終于忍不住了,小胖手偷偷伸向了那個他一直惦記的旋鈕……收音機的調(diào)頻鈕。
“滋啦……滋啦……”一陣刺耳的電流噪音猛地從駕駛臺下方傳出來,把車里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二虎!!”陳光陽低吼。
二虎嚇得一縮手,電流聲戛然而止,車里瞬間安靜,只剩下引擎的轟鳴。
他眨巴著大眼睛,一臉無辜地看著他爹:“爹……它…它自己響的……”
眾人憋著笑。沈知霜在后座嗔怪道:“二虎!老實點!再亂動看我不揍你!”
二虎癟癟嘴,暫時安分下來,但那雙眼睛依舊不安分地四處瞟著。
顯然這鐵疙瘩內(nèi)部的一切都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車子在屯口寬敞的打谷場空地上掉了個頭,準備往回開。
就在這時,坐在陳光陽腿上的二虎,目光被駕駛座旁邊一個銀閃閃的拉桿吸引了。
那是手剎桿。
他見過他爹開摩托時捏閘,也見過虎叔停車時拉一個類似的桿子。
一個“聰明”的念頭瞬間占據(jù)了他的小腦袋瓜。
停車就得拉這個!
我要幫爹停車!
趁著陳光陽全神貫注看著前方濕滑的路面,慢慢往回開的時候,二虎的小胖手。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抓住了那冰涼的手剎桿,用盡吃奶的力氣向上一拉!
“咔噠!嘎吱……?。。 ?/p>
一聲金屬咬合的脆響,緊接著是輪胎在冰殼子上驟然鎖死、劇烈摩擦發(fā)出的刺耳尖嘯!
原本平穩(wěn)行駛的吉普車,像一頭被瞬間勒住脖頸的瘋牛。
車頭猛地向下一沉,整個車身在慣性的作用下,不受控制地發(fā)生了劇烈的甩尾!
“我操?。。 眲ⅧP虎的驚呼和陳光陽的怒罵同時響起。
“啊……!”后座的驚叫聲連成一片。
陳光陽反應極快,雙手死死把住瘋狂打滑的方向盤,右腳條件反射地猛踩油門,試圖利用動力讓后輪重新獲得抓地力!
但冰面太滑,車子依舊像喝醉了酒一樣,斜著就朝路邊沖去!
路邊,緊挨著陳記涮烤的,是一家早已關門歇業(yè)的供銷社分銷店舊址,磚瓦房,墻皮斑駁。
再隔壁,就是一家小小的裁縫鋪,此刻也黑著燈。
說時遲那時快!
“哐當!??!嘩啦啦……?。。 ?/p>
吉普車的右后側(cè),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那間空置的供銷社舊址的磚石墻角上!
巨大的撞擊力讓車身猛地一震,帆布車篷劇烈搖晃。
磚石砌的墻角被硬生生啃掉一大塊,碎裂的磚塊和凍硬的泥塊噼里啪啦砸在車頂和帆布篷上。
車里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晃得七葷八素,東倒西歪。
引擎在撞擊后發(fā)出一陣無力的嗚咽,熄火了。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風雪聲和車頂積雪滑落的簌簌聲。
死一般的寂靜在狹小的車廂里彌漫了幾秒鐘。
“哎呦喂……”劉鳳虎捂著被安全帶勒得生疼的胸口,齜牙咧嘴。
“我滴個親娘……二虎子!你個小癟犢子!你他媽干啥玩意兒了?!”
后座的沈知霜、王海柱、周采薇驚魂未定,臉都白了。
好在擠在一起沒怎么磕碰到。
陳光陽只覺得一股邪火“噌”地竄上天靈蓋!
他猛地扭頭,看向懷里那個闖下彌天大禍、此刻也嚇得小臉煞白、目瞪口呆的小混蛋。
“陳!二!虎!”陳光陽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冰碴子,眼神像是要噴火。
“你!給!老!子!解!釋!解!釋!你!剛!才!拉!的!是!什!么??!”
二虎被他爹這要吃人的眼神嚇得一哆嗦,小嘴一癟,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帶著哭腔,卻還不忘甩鍋,伸著小手指著那被撞塌了一角的墻:
“爹……不…不賴我!是…是墻!是墻先動的手!它……它撞我!嗚嗚嗚……”
“噗……”饒是驚魂未定,后座的周采薇還是沒忍住,差點笑出聲,趕緊捂住了嘴。
劉鳳虎更是氣樂了,指著二虎子:“哎呀我操!你小子…你小子比他媽你爹還能賴!”
沈知霜又氣又急又心疼,探身過來就想把兒子拽過去:“你這孩子!讓你別亂動!嚇死媽了!傷著沒???”她急急地檢查二虎身上。
陳光陽看著兒子那嚇得慘白的小臉和強詞奪理的小模樣,再看看車外那塌了一角的磚墻。
還有自己這剛到手、屁股還沒坐熱乎、后保險杠肯定已經(jīng)癟了的“新座駕”
那股子邪火在胸口左沖右突,燒得他腦門子嗡嗡響。
他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嗆得肺管子生疼,努力壓下想把這小兔崽子拎起來揍一頓屁股的沖動。
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跳下車。
腳踩在雪地上,陳光陽走到車尾查看。
果然,右后角的保險杠已經(jīng)向內(nèi)凹陷變形,油漆也刮掉了一大片,露出底下的鐵皮,在雪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再看看那塌了一角的磚墻,碎磚散落一地。
“光陽哥!沒事吧?”二埋汰和三狗子聽到動靜,從店里沖了出來,看到這場景也傻眼了。
“爹……”二虎被他媽抱著也下了車,看著親爹的臉色,終于知道害怕了,小聲叫了一句,往他媽懷里又縮了縮。
陳光陽轉(zhuǎn)過身,看著縮在媳婦懷里、只露出半張小臉的兒子,又看看那撞壞的吉普車。
最后目光落在劉鳳虎那張憋著笑又帶著點幸災樂禍的大臉上。
風雪似乎更大了些,吹在臉上生疼。
陳光陽抹了把臉,把狗皮帽子的帽檐往下壓了壓,長長地、用力地呼出一口白氣,那白氣在昏黃的車燈下拉得老長。
他有些哭笑不得。
“都他媽瞅啥呢?!二埋汰!三狗子!找家伙事兒!看看怎么修墻!王海柱!算老子倒霉!攤上這么個虎了吧唧的敗家玩意兒!”
風雪中,陳光陽的聲音混雜著引擎熄火后的寂靜和二虎壓抑的抽泣聲,顯得格外響亮。
新吉普的“首秀”,以一種無比“尿性”的方式,留在了靠山屯所有人的記憶里。
而陳光陽看著那塌了一角的墻和癟了的車屁股,只覺得心口比這天的寒風還涼……
這排面,代價有點忒大了!
這小祖宗,真是自己的福將,是他媽的真“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