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浸染著曼谷縱橫交錯的河道支流。
在這片被現(xiàn)代都市霓虹刻意遺忘的水域深處,
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正以其特有的方式呼吸與生存著。
這里是被時光遺忘的角落,
是曼谷作為“東方威尼斯”最原始、也最沉重的底色。
早在拉瑪一世建都之時,
湄南河下游這片低濕之地便已是河渠縱橫,
人們依水而居,用無數(shù)木樁在渾濁的河水中撐起自已的家園。
盡管現(xiàn)代城市的觸角不斷延伸,填平了許多河渠,
但在燈光照不見的角落,
這片廣袤的水上聚落依然頑強(qiáng)地存在著,成為城市發(fā)展的另一面歷史見證。
姐弟倆的小木船,
如同歸巢的倦鳥,緩緩駛?cè)脒@片巨大的水上迷宮。
放眼望去,景象令人震撼。
成千上萬間高腳木屋密密麻麻地?cái)D在一起,
由粗細(xì)不一的木樁支撐,歪歪斜斜地矗立在墨綠色的水面上。
這些水屋彼此之間靠簡陋的木棧道連接,
縱橫交錯,構(gòu)成了一個懸浮于水上的龐大社區(qū)。
空氣中彌漫著復(fù)雜的氣味——
河水的腥氣、木屋的霉味、各家各戶飄出的食物氣息,
以及無處不在的生活垃圾的酸腐味。
昏暗的燈火從無數(shù)窗口和門縫中透出,在水面上投下?lián)u曳破碎的光影。
孩童的哭鬧、大人的呵斥、電視機(jī)的嘈雜、以及木漿劃動水波的輕響……
種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形成了一種獨(dú)屬于這里的、嘈雜而又充滿生命力的背景音。
這里是曼谷的底層,
是無數(shù)像阿玉和阿諾一樣的人,用盡全力掙扎求生的地方。
阿玉、阿諾姐弟倆的“家”,
位于這片水寨最偏僻、最不起眼的一隅。
那是一間比周圍大多數(shù)水屋更加破敗的棚屋,
木板墻壁因?yàn)槌D瓿睗穸l(fā)黑變形,
屋頂覆蓋著厚厚的、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防水油布。
它孤零零地伸向河道深處,
僅由幾根看起來不甚牢靠的木樁支撐著,仿佛一陣大點(diǎn)的風(fēng)浪就能將它徹底吞噬。
這是他們病逝的父母留下的唯一遺產(chǎn)。
母親走后,
這間漏雨的棚屋和那艘同樣老舊的小木船,
便成了姐弟倆相依為命的全部依靠,
是他們在這冰冷水城中,唯一能稱之為“家”的角落。
夜色漸深,
晚上九點(diǎn)的水寨并未完全沉睡。
搖曳的燈火倒映在墨色的水面上,家家戶戶傳出電視聲、絮語聲和碗筷的輕響,
交織成一片屬于底層的、疲憊卻溫暖的背景音。
阿諾輕輕劃著船槳..
“阿諾,才回來???
今天這么晚?”
旁邊一艘稍大的船上,正在收拾漁網(wǎng)的老漢用沙啞的泰語招呼道。
阿諾身體一僵,
頭也不敢抬,含糊地“嗯”了一聲,手下劃槳的動作更快了。
“阿玉,”
一位正在自家水屋門口小板凳上洗菜的大嬸探出頭,關(guān)切地問,
“今天收獲怎么樣?
我看你們臉色不太好,還沒吃飯吧?
過來一起吃點(diǎn)?”
阿玉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
她強(qiáng)迫自已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快速回應(yīng)道,
“不用了,波伊大嬸,我們…我們回去再做。”
她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多看對方一眼,
生怕對方那雙飽經(jīng)世故的眼睛會看穿船篷下隱藏的秘密。
姐弟倆生硬而匆忙地回應(yīng)著每一句善意的問候,
如同做了虧心事一般,只想盡快逃離這充滿人情味的視線...
小船終于像逃竄的老鼠,躲進(jìn)了他們那間破敗棚屋下方的陰影里。
阿諾熟練地用繩索將船系好,動作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姐弟倆站在搖晃的船頭,
望著船艙里那個昏迷不醒、卻仿佛散發(fā)著無形壓力的男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
河水輕輕拍打著木樁,遠(yuǎn)處鄰里的談笑聲隱約傳來。
接下來該怎么辦?
這個念頭沉甸甸地壓在兩人心頭。
兩人發(fā)了一會兒呆,阿諾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壓低聲音說,
“姐,
趁差亞叔的店鋪還沒關(guān)門,
我們先拿點(diǎn)東西去換點(diǎn)錢,其他的等回來再商量吧?!?/p>
阿玉心亂如麻,完全沒了主意,
聽到弟弟的話,也只能茫然點(diǎn)頭,
“好吧…
先換那塊表吧,看能換多少錢回來我們再做打算?!?/p>
阿諾見姐姐同意,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再次走向船艙...
而此時躺在船艙里裝昏迷的李湛,將姐弟倆這一路心虛的應(yīng)對聽在耳中。
他們生硬慌張的回應(yīng),不敢停留的匆忙,
無不顯示出這兩人年紀(jì)尚輕,沒什么城府,心里根本藏不住事。
一股隱憂隨之升起。
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經(jīng)不起任何風(fēng)吹草動,
如果任由這對姐弟因?yàn)楹ε禄蜇澞疃^續(xù)胡鬧下去,
很可能會引來真正的滅頂之災(zāi),不僅會害了他們自已,也會徹底斷送他唯一的生機(jī)。
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需要鎮(zhèn)住這兩個小孩,阻止他們接下來的冒失舉動,并為自已所用。
就在阿諾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走向船艙,伸手探向他腕表的那一刻——
李湛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
那雙眼睛里沒有剛蘇醒的迷茫,只有深不見底的銳利和一種近乎實(shí)質(zhì)的壓迫感,
如同黑暗中蘇醒的獵豹,精準(zhǔn)地鎖定了近在咫尺的阿諾。
阿諾嚇得魂飛魄散,“啊”地一聲短促驚叫,
一屁股跌坐在船板上,手腳并用地向后蹭去,臉上血色盡褪。
“別出聲!”
李湛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風(fēng)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阿玉也被這樣的突發(fā)狀況嚇得捂住了嘴,渾身發(fā)抖。
他目光掃過驚恐萬狀的姐弟倆,語速不快,
“我不是壞人,想活,就安靜。”
他知道這姐弟倆會一些簡單中文,但詞匯有限。
現(xiàn)在必須用最簡單的話,讓他們聽懂利害關(guān)系。
見兩人被鎮(zhèn)住,
他忍著劇痛,慢慢撐起一點(diǎn)身子,讓自已的視線與他們齊平。
“你們的話,我聽了?!?/p>
他指向自已手腕上的表,語句簡短有力,
“這個,不能賣?!?/p>
他看著阿諾,一字一頓,“拿去換錢,你們,會死?!?/p>
他目光掃過阿玉,拋出他們最怕也最渴望的東西,
“芭堤雅?
想活下去,才能去?!?/p>
“幫我,就是幫你們自已?!?/p>
他按住自已肩胛的傷口,語氣不容置疑,
“我需要地方躲,需要藥?!?/p>
“等我好了,你們想去芭堤雅,想過好日子…”
他停頓一下,
“我,帶你們?nèi)??!?/p>
最后,他拋出那個殘酷的選擇,
“現(xiàn)在,信我,活路?!?/p>
“賣表,死路?!?/p>
說完這一連串簡單直接的話,
李湛緊盯著他們的眼睛,用放緩的語速確認(rèn),
“我的話,你們聽明白了嗎?
我知道,你們懂一些中文?!?/p>
這番話,半是警告,半是利誘,精準(zhǔn)地抓住了姐弟倆既害怕死亡又渴望改變的心理。
李湛沒有哀求,而是展現(xiàn)了一種身處絕境卻依然掌控局面的強(qiáng)大氣場,
這對于兩個在底層掙扎、無比渴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少年來說,
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