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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6 崔魏相談

  李歲寧先問了崔璟今日常闊入宮之事,而后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政事。

  她想到什么便說一句,更像是在自我復(fù)盤,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沒什么關(guān)系,但崔璟總能很順暢地接住她的話,幫她很好地捋順每一件事,毫無阻滯之感。

  這讓李歲寧分外舒心,只要一想到今后她身邊會一直有這樣一個(gè)崔令安在,她便覺得很放松,仿佛疲累都被他卸去了大半。

  見她未再急著往下說,崔璟適時(shí)道:“今日孟東家使人送了近百壇酒水入宮,據(jù)說是自江都運(yùn)回,名為風(fēng)知釀。”

  “一百多壇?!崩顨q寧雙手撐在身側(cè),望著夜色:“這么多,得喝多久啊……”

  釀酒的人還以為她的酒量和從前一樣好嗎。

  他在江都時(shí),一直都在釀酒嗎。

  李歲寧靜靜出了會兒神。

  喻增的尸身由孟列的人收斂去了,李歲寧不知埋去了何處,也未曾問過。

  李歲寧記著,他說他原本的名字叫柳明珂,兗州人,原也出身小官之家,若不曾在年幼時(shí)遭遇家變,或許也會讀書為官吧……他很聰明,學(xué)什么都很快。

  許久,李歲寧才說:“那就留著慢慢喝吧,哪日有了開心事,便啟一壇?!?/p>

  崔璟應(yīng)下:“好?!?/p>

  李歲寧便又繼續(xù)與他說政務(wù)。

  夏夜的風(fēng)吹得人昏昏欲睡,李歲寧漸漸有些困乏,之后干脆靠在崔璟肩臂上,權(quán)且休息。

  染著夏日花香的微風(fēng)中,崔璟微微彎起嘴角,盡量讓那側(cè)被靠著的肩膀足夠端正卻不僵硬,好讓她靠得穩(wěn)當(dāng)并舒服一些。

  他微微轉(zhuǎn)頭看她,將聲音也放輕“近日累了吧?!?/p>

  “嗯……”李歲寧的聲音仍是愉悅的“等忙過這段時(shí)日,我要偷偷歇上一日,一整日。”

  說著,催促崔璟“你接著往下說,我聽著呢?!?/p>

  “事關(guān)嶺南道與黔中道,我說來,殿下可參詳一二……”崔璟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淳厚悅耳,他慢慢說著:“或可讓肖旻將軍并領(lǐng)此兩道節(jié)度使之職,嶺南道地廣而勢力分散,但肖將軍已探明了路,扎下了根,再換了旁人,不免又要從頭摸索。而黔中道勢力兵力集中,肖將軍若同領(lǐng)黔中道兵權(quán),也可變相威懾彈壓嶺南道人心,有利于后續(xù)收攏嶺南各部族?!?/p>

  “黔中道李隱之勢務(wù)必盡數(shù)拔除,可讓佘奎之子佘紹,為肖將軍佐官別駕,與黔州長孫氏族人共同清剿李隱殘黨——”

  “嶺南道雖貧瘠荒蠻,卻也臨海,待嶺南道歸心,或可如江都一般,造船出海探尋新航線,如有收獲,即可效仿江都設(shè)市舶司……”

  崔璟說了許多,未再聽到李歲寧回應(yīng),轉(zhuǎn)頭垂眸而視,只見那個(gè)聲稱“我聽著呢”的人已閉眼睡去了,顯然是真正乏極了。

  但她五官舒展,嘴角還保留著上揚(yáng)的細(xì)微弧度,想來是夢中也沉浸在對未來國政的大好設(shè)想中。

  微風(fēng)中,崔璟抬手,將她頰邊幾根碎發(fā)從鼻尖移去,輕輕攏藏到耳后。

  他很想與她再這樣多坐片刻,但更恐她著了風(fēng),還有三日便是大典,照料好她也是他的職責(zé)之一。

  幸而他和她日后將有很長的歲月可以這樣靜坐。

  崔璟想到這里,眉眼間便被安定充足之色填滿。

  片刻,崔璟動作小心地一手環(huán)過李歲寧的腰背,一手?jǐn)埻衅鹚碾p腿,將她穩(wěn)妥地從原地抱起。

  喜兒見狀莫名欣喜激動,抿嘴竭力克制笑意,只在心里偷偷嘻嘻嘻嘻,表面從容得體,跟在崔璟身后,走進(jìn)內(nèi)殿。

  崔璟彎身將李歲寧輕放到床榻上,交待喜兒,只除去鞋靴外衣發(fā)釵即可,不必再特意將人喚醒沐浴,且讓她好好睡一覺。

  “是,大都督放心?!毕矁盒÷晳?yīng)下。

  崔璟又靜靜看了看那張?zhí)耢o安寧的睡顏,方才轉(zhuǎn)身離開。

  翟細(xì)行禮恭送。

  宮中各處都在準(zhǔn)備大典之事,此時(shí)也大多亮著燈火,內(nèi)侍宮娥們忙而不亂地出入著,崔璟前腳出宮,后腳才見內(nèi)宮門落鎖。

  出了內(nèi)宮門,還有一條直出皇城的甬道要走,崔璟剛行出數(shù)十步,便見月色下的宮道上靜立著一道頎長的人影,不知在此處等了多久。

  見得崔璟,那道人影走上前,自然而然地與崔璟并肩而行,邊笑著道:“久等未見崔大都督出宮,還以為大都督今夜又要去點(diǎn)將軍處安歇了?!?/p>

  “尋我何事?!贝蕲Z一貫沒有什么寒暄之言。

  “倒也無事?!蔽菏逡组e談著:“你回京后,你我還未曾得閑敘舊……我每日忙于朝中事務(wù),你倒是難得清閑下來了?!?/p>

  說到此處,他喟嘆一聲,問:“崔令安,你果真是鐵了心要做這皇夫了?”

  崔璟沒有回避,不覺不妥:“我應(yīng)當(dāng)可以做得很好?!?/p>

  他已經(jīng)在學(xué)著如何去做了,他想他會做好這件事的。

  這語氣竟也十分認(rèn)真,魏叔易不禁笑了,難得未有揶揄打趣,好一會兒,只是道:“從小到大,歷來無論你做什么,都很擅長沒有保留地去做。”

  魏叔易將此稱作為一種“擅長”。

  因?yàn)闅v來堅(jiān)定無疑,才敢毫無保留,這何嘗不是一種大多數(shù)人都難以掌握的本領(lǐng),至少魏叔易自認(rèn)沒有這份本領(lǐng)。

  崔璟并不急于搭話,只任由魏叔易自行往下說,他并不信魏叔易口中的“無事”之說。

  二人又走了十余步,魏叔易才算再次開口,卻是慢慢地問:

  “崔令安,若你對一人心生好奇,想知曉她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是否會加以試探?若是,你又會選擇如何試探?”

  這個(gè)問題聽起來沒頭沒尾,突兀莫名。

  換作從前,崔璟必然不會加以理會這些無用處之言,他從不是一個(gè)喜歡與人閑談的人,尤其是話中向來多陷阱的魏相大人。

  而他也極少會對誰生出好奇之心探究之舉。

  但此刻,崔璟卻一反常態(tài)地回答了魏叔易的問題。

  “單方面試探,在我看來,是為對敵之策?!?/p>

  他看著前方,聲音里沒有喜怒對錯(cuò),僅僅只是在自述:“若非是敵人對手,而我想知曉她的秘密,那便理當(dāng)先由我以誠摯坦誠待之,待何日她愿意信我時(shí),答案自現(xiàn)?!?/p>

  所謂試探,是想知道對方所藏的秘密,而將自己藏起來不露分毫。但在對敵之外,秘密不是用來試探的,是用來交換的。

  魏叔易一怔之后,含笑的聲音里有一絲恍然悵然:“問也未問到正路上去……這條路,是我舍近求遠(yuǎn)了。”

  或許當(dāng)他心中和他的行動中出現(xiàn)了“試探”二字開始,就已經(jīng)說明了他的自大與冒犯了。

  “從第一日相見開始,我便讓她覺得冒犯了,無怪她待我生出防備之心?!蔽菏逡卓粗L長的宮道,他的心緒同樣很長很長。

  這是他第一次與人說起這長長心緒。

  “我總是反復(fù)回想,我慢在何處,輸在何處……是因?yàn)槲夷赣H早早與她熟識,她即便未曾見過我,卻也于起初便將我視作了晚輩看待嗎?”

  “還是在大云寺中,她遇險(xiǎn)時(shí),我未有像你一樣出手相助?”

  “或許還有常家郎君出事時(shí)……”

  他真的想了很多,大約他處處都慢了,他總是縝密計(jì)較得失與應(yīng)當(dāng)與否,許多時(shí)候他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在看待她甚至分析她,有些時(shí)候則是覺得她并不需要他擅作主張相幫……

  可如今想來,許多東西,別人需不需要是另一回事,而自己給不給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她初回到這世間之際,待人待事皆如同摸著石頭過河,偏偏岸邊還有個(gè)這樣的他,一心刺探,旁觀著她的一切,起初甚至帶著玩味的目光。

  而崔令安在做什么呢?陪她渡河,在不知道她是誰,要去哪里時(shí),就已經(jīng)在陪著她了。

  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從不會因任何事而停下腳步回望來路,也無暇與無意義的人和事去做糾纏。

  誰跟上她,她才會轉(zhuǎn)頭看誰。

  而當(dāng)他意識到并想要跟上時(shí),已經(jīng)晚了。

  他錯(cuò)失了走近她的最佳機(jī)會,遲了又豈止一步。

  魏叔易很認(rèn)真地說:“崔令安,我確實(shí)不如你?!?/p>

  崔璟卻無意與他作比:“你并非不如我?!?/p>

  “也并非輸給了我。”

  “還有,我猜她應(yīng)當(dāng)也從未思索過你口中方才提及的諸多原因,那些并不是原因。”崔璟的聲音不重,他在提到“她”時(shí),總是以這樣輕柔少見的口吻:“魏相不必如此自省自輕,也不必看輕了她?!?/p>

  魏叔易靜靜聽著,負(fù)手而行,微抬首望月:“也對。只有在意的人才會陷于其中,因?yàn)閺牟辉谝猓詮奈此妓鬟^吧?!?/p>

  崔璟糾正:“也是因?yàn)樽鹬亍!?/p>

  魏叔易轉(zhuǎn)頭看向崔璟。

  崔璟不看他,只看前方:“她是欣賞看重并尊重魏相的?!?/p>

  “魏相之能,何需我來贅言?!贝蕲Z的語氣是篤定的:“所以我想,她從未以如此挑揀目光看待過魏相。”

  有些事不是就只是不是,未必有那樣多的心路歷程。

  一切心路回顧,不過是自困而已。

  魏叔易自居于輸家之位反復(fù)自困反省,可這原無必要。

  魏叔易不曾輸,他也不曾贏,她更不是挑揀者,在這件事上,無人需要反省自輕或相輕。

  許久,魏叔易才嘆道:“崔令安,你果真比我懂她。”

  “可是,我卻很想讓她挑揀?!?/p>

  這不重的語氣里,藏有自嘲的失落。

  一個(gè)自幼便高居云端者,卻說希望自己可以由人挑揀。

  這失落只一瞬便被掩去,魏叔易再看向崔璟,感嘆道:“崔令安,你也是樂意被挑揀的吧,明知我心情,又何必這樣來勸慰我?!?/p>

  這“全不領(lǐng)情”而又“執(zhí)迷不悟”的話讓崔璟恢復(fù)了往日模樣:“……可我被挑上了?!?/p>

  魏叔易笑意微凝:“……”

  崔璟:“自然便有心情說風(fēng)涼話,大度勸慰未曾被挑上的人?!?/p>

  魏叔易:“…………”

  果然,崔令安最終也還是沒放過他。

  魏叔易也收拾了心情,作出恍然之色:“我知道了,你如此一反常態(tài)耐心勸慰,不外乎是想讓我死心釋懷而已?!?/p>

  “可是崔令安,你當(dāng)我何故選擇與你相敘,而不是與她挑破?”

  崔璟:“因?yàn)樗粫诖说葻o聊之事上理會于你?!?/p>

  “……這是其一?!蔽菏逡仔σ馕⒔┮凰?,接著道:“還有一重原因——因我心中尚有所圖,自然不敢與她挑明,以免敗壞情分?!?/p>

  這“所圖”與“情分”二字,在崔璟聽來無疑并不悅耳,甚至刺耳。

  “我固然有憾,卻也無憾?!蔽菏逡鬃灶櫤Φ溃骸按蘖畎玻窈竽阕瞿愕幕史?,我做我的良相,自此后我隨她君圣臣賢,生時(shí)相得益彰共鑄盛世,死后百年同留史書之上亦為佳話——你說,如此一生,又有何憾之?”

  這世間可以相守的身份遠(yuǎn)不止一種。

  魏叔易說話間,慢慢停下了腳步,面向崔璟,伸出半臂,邀請崔璟合掌擊握,邊道:“今后你我各居其位各謀其事,自合作愉快和洽,如何?”

  崔璟看一眼那分明刻意與人添堵的手掌,未發(fā)一言,抬腿走了。

  “我說崔璟……”魏叔易追去:“你這未來皇夫,心眼氣度怎能如此狹窄?”

  “毫無容人之量,這樣可萬萬不行啊……”

  “方才不是還說,這皇夫你可以做得很好么?”

  “……”

  月色下,二人的身影和魏叔易的笑聲漸消失在宮道盡頭。

  夜已深了。

  清輝月色灑在碧綠草葉之上,花上一夜的時(shí)間,慢慢凝結(jié)成了晶瑩的露珠。

  拂曉的風(fēng)一吹,葉上露珠顫顫滑落,朝陽便來按時(shí)收撿它們了。

  待至晚間,風(fēng)漸涼,云漸密,忽然一陣?yán)茁暆L來,嘩啦啦砸下一場大雨,喧囂雨聲撲滅了暑氣灼熱,地面騰起白茫茫的雨霧。

  次日雨停,整座京師都被沖洗的煥然一新,芭蕉愈綠,天穹愈清朗,琉璃寶瓦愈明凈,天地間愈見祥和之氣。

  在這一片清朗明凈祥和中,登極大典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