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徹看到這么大的金魄石，并且認出來的那一刻，一顆原本還在患得患失的心，立即死寂一樣沉靜下來。放棄了所有掙扎，整個人坦然起來。平靜的面對自己的命運吧。接下來，就賭命吧。自黃沙褪去，天光如銹。楚昭南靠在姜璃肩頭，腳步虛浮，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虛空邊緣。他的眼神空茫，偶爾閃過一絲痛楚，仿佛腦中有什么東西在斷裂、剝落，又迅速被黑暗吞噬。他不再記得她，可身體卻仍本能地依賴著她的牽引，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拔覀?nèi)ツ膬?？”他忽然開口，聲音干澀?！叭サ谒年??！苯站o他的手，指節(jié)泛白，“風雪谷?！薄拔也徽J識你?！彼终f，像是陳述一個事實，沒有情緒，也沒有懷疑?！拔抑??！彼齻?cè)過臉，不讓他看見自己眼底翻涌的苦海，“但你會再認識我一次。這一次，我不問你愿不愿意，我會讓你重新愛上我??哪怕用盡手段，耗盡光陰?！痹捯袈湎?，遠方孤峰輪廓漸顯。那山通體漆黑，宛如墨玉雕成，山中埋葬了九百位守夜使的地方。他們皆因無法承受“心聲回響”而自毀神識，魂魄散于凜風之中?！暗谒年嚳简灥氖恰甭牎?。”姜璃低聲解釋，“不是耳朵聽見的聲音，是心聲。每個人心底最不愿面對的真相，都會在那里被放大、回蕩，直至將人撕裂?！背涯铣聊?，忽然笑了：“那你一定很痛苦吧？”她一怔?！半m然我不記得你，可我能感覺到……你心里有太多話沒說出口。”他抬手摸了摸太陽穴，“就像這里有根刺，扎得很深。是你愛的人傷了你？還是……你親手傷害了他？”姜璃呼吸一滯。她沒想到，失憶后的他，反而更接近真實?！暗鹊搅四抢铮憔兔靼琢??！彼芏淮穑涌炷_步。越靠近風雪谷，氣溫越低。空氣中開始浮現(xiàn)出細碎的低語，像是無數(shù)人在耳邊呢喃，又似風吹過枯骨的嗚咽。那些聲音起初模糊，漸漸清晰??“你根本不配做守夜之主?！薄八饶?，只是因為你有用?！薄澳阋詾樗诤跄悖克嬲霘⒌娜?，是你父親?！薄澳悴贿^是個容器，九世英靈借你軀殼重生罷了?！背涯厦偷乇ё☆^，踉蹌跪倒。那些聲音不是外來的，而是從他意識深處爬出的毒蛇，啃噬著他殘存的清明。他的始源印記劇烈震顫，黑金光芒忽明忽暗，仿佛隨時會熄滅。“別聽！”姜璃撲上前，將他攬入懷中，手掌覆上他胸口印記，“那些都不是真的！你是楚昭南，你是自愿踏上這條路的！你不欠任何人，也不需要被審判！”“可如果……”他喘息著，瞳孔劇烈收縮，“如果他們說的是對的呢？如果我從來就不是英雄，只是一個被命運擺布的傀儡？如果……我存在的意義，就是被人利用、然后死去？”姜璃猛然揚手，一巴掌甩在他臉上。清脆的響聲劃破風雪?！澳愀以僬f一遍這種話？”她咬牙切齒，眼中燃起怒火，“你忘了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許否定你自己！那個愿意為我斷憶的人，不會懦弱到連一句質(zhì)疑都扛不??！站起來！楚昭南！就算你不記得我，你也得記住??你曾為了我，親手毀掉自己的靈魂！”那一瞬間，風雪驟停。仿佛天地也為這一聲怒喝屏息。楚昭南緩緩抬頭，臉頰紅腫，眼神卻一點點亮了起來。不是記憶的回歸，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在蘇醒??屬于“他”的意志?！澳阏f……我為了你，抹去了記憶？”他輕聲問?！笆恰！彼c頭，淚水終于滑落，“你把我從你心里徹底刪掉了?！彼。S久，忽然伸手觸碰她的臉頰，動作生澀卻溫柔?！澳钦f明……我很愛你?！彼f，“否則，不會有人愿意拿命去換一段回憶的消失?！苯念^巨震，幾乎站立不穩(wěn)。這不是恢復記憶，這是超越記憶的理解。愛，原來不止存在于腦海中，也能扎根于靈魂深處。兩人繼續(xù)前行，踏入風雪谷口。剎那間，萬千心聲如潮水般涌來??這一次，輪到姜璃跪下?！澳銖奈凑嫘拇??！薄澳憬咏?，是為了完成守夜遺族的使命?！薄澳阍缇椭赖谖尻嚨恼嫦啵罕仨毇I祭至親之血?！薄澳阃涎又两?，不過是在等他自己走上祭壇?！薄澳闼^的愛，不過是愧疚與執(zhí)念的混合物?！薄伴]嘴！”她嘶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我是真的愛他！哪怕他知道一切，哪怕他恨我，我也……”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她看見了前方景象。一座冰殿矗立谷心，四壁透明，內(nèi)里封存著九具尸體??皆是身穿守夜使黑袍的男子，面容與楚昭南有七分相似。他們或怒目圓睜，或含笑而逝，每一具身上都刻著不同的陣紋。而在殿中央，有一塊懸浮的石碑，上面浮現(xiàn)出一行行血字：“第四陣?心聲回響：唯有直面內(nèi)心之偽，方可通行?！薄斑x擇一人，剖心以證?！薄笆裁匆馑迹俊背涯习櫭?。姜璃臉色慘白。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守夜使歷代傳承，皆需通過“心祭”儀式。所謂心祭，并非殺人，而是將自己最深的秘密公之于眾，在眾目睽睽之下剖開胸膛，取出心臟，由陣法驗證真言與否。若心聲與言行一致，心臟不腐；若存虛妄，當場化灰，魂飛魄散?！澳阋M去嗎？”楚昭南看著她，“如果你不想，我們可以回頭?！薄安荒芑仡^?！彼龘u頭，聲音冷峻，“第三陣已破，退路已斷。而且……有些事，我也該面對了。”她邁步走入冰殿，衣袂帶起一陣寒霜。楚昭南緊隨其后。殿門無聲關(guān)閉，四周冰壁映照出無數(shù)個姜璃的身影，每一個都在質(zhì)問她：“你真的愛他嗎？”“你能為他死嗎？”“你敢告訴他第五陣的真相嗎？”她走到石碑前，深吸一口氣，抬手抽出短刃，抵住自己左胸。“我，姜璃，守夜遺族最后血脈，今日以心為誓?！彼曇纛澏秴s堅定，“我對楚昭南的愛，非因使命，非因愧疚，非因執(zhí)念。他是我在這漫長黑夜中，唯一不愿放手的光。我愿為此赴死，亦不愿欺他半句。”說罷，利刃刺入。鮮血噴涌而出，染紅雪地。她咬牙拔出心臟，高舉于空。剎那間，整座冰殿爆發(fā)出璀璨金光。心臟非但未腐，反而流轉(zhuǎn)出淡淡暖意，竟在空中凝聚成一朵火焰蓮花，緩緩升騰?！罢嫜詿o偽?！币坏拦爬下曇糇择讽旐懫?，“第四陣，過。”姜璃癱倒在地，氣息微弱。楚昭南沖上前扶住她，眼中第一次浮現(xiàn)出劇烈的情緒波動。“你瘋了嗎？！”他吼道，“為什么要這么做？！”“因為……”她虛弱一笑，“我不想再活在謊言里了。從今往后，無論你記不記得我，我都不會再騙你?！彼а哪?，忽然將她緊緊摟入懷中，聲音沙?。骸拔也恢滥闶钦媸羌?，但這一刻……我的心好疼。好像曾經(jīng)也這樣抱過你，就在你快要死的時候?！彼碜右活潯Ｄ鞘侨昵?，他在邊關(guān)為她擋下毒箭，抱著她奔走三日求醫(yī)。那時她說：“別丟下我?！彼f：“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放開你。”記憶雖斷，情感卻如根須蔓延。他們走出冰殿時，天色已暗。風雪再次降臨，卻不再刺骨。遠處，一道幽藍色的光橋橫跨峽谷，通往下一境??霧隱林?！暗谖尻囋谀莾?。”姜璃倚著他，低聲說，“也是最后一道生死關(guān)?！背涯铣聊季?，忽然問：“如果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你騙了我，你會殺我滅口嗎？”她腳步一頓?！安粫?。”她答，“我會讓你親手殺了我。”“為什么？”“因為真正的信任，不該建立在隱瞞之上。”她回頭看他，目光清澈如泉，“你可以恨我，但不能不知道真相。這就是我最大的罪與罰?！彼麤]再說話，只是握緊了她的手。與此同時，忘川關(guān)廢墟之下，那面銅鏡殘片再度浮現(xiàn)新字，血跡未干：“四陣已破，心祭為證。然當?shù)诹囬_啟之時，犧牲將披上慈悲之名?！北狈奖勰凶恿⒂诘钋?，第三只眼緩緩睜開，射出一道紫芒，直指南方?！昂芎?。”他低語，“讓你們再多走幾步。等到第七陣，我會親自為你們揭開最終的答案??關(guān)于”長夜君主”的真正含義。”他手中玉璽微微震動，似有回應(yīng)。千年前，他曾是初代守夜之主，卻被世人冠以“叛徒”之名，鎮(zhèn)壓于冰淵之下。而今，他等待的并非復仇，而是……重啟。因為真正的長夜，從來不是黑暗降臨，而是光明墮落。他輕撫額間豎眼，嘴角勾起一抹悲憫笑意：“楚昭南，你以為你在拯救蒼生？你不過是在重復我的悲劇。當你親手將劍交給敵人時，才會明白??最可怕的犧牲，是明知結(jié)局，卻仍不得不為之。”風雪狂舞，宮殿崩塌一角，露出地底深處一道巨大封印。其上刻著七個古字：“寧負天下，不負一人。”而這八字箴言，正是歷代守夜使誓詞的最終版本??被刻意抹去的那一句。與此同時，霧隱林邊緣，楚昭南忽然停下腳步?！霸趺戳耍俊苯?。他盯著林中彌漫的灰霧，眉頭緊鎖：“我總覺得……這里面有誰在等我?！薄盎蛟S是你前世的記憶殘留?！彼p聲說，“第六陣名為”影渡”，據(jù)說能讓人與過去的自己對話?！薄安?。”他搖頭，“不是過去……是未來。有個聲音一直在叫我名字，很輕，像是在哭?！苯念^一緊。她知道那是什么??預(yù)感。始源君主獨有的天賦，能在命運絲線交錯之際捕捉到未來的碎片?！皠e進去?！彼蝗焕∷?，“如果那是未來的你留下的警告，說明里面有問題?！薄翱晌覀儧]有選擇?！彼次兆∷氖郑澳阏f過，要讓我重新愛上你。但如果我一直活在逃避中，還能做到嗎？”她啞然。是啊，若他不敢面對未知，如何再成為她的英雄？兩人并肩踏入霧隱林。霧濃如漿，視線不過三尺。腳下落葉發(fā)出細微碎響，仿佛踩在骨骼之上。不多時，前方出現(xiàn)一道人影。白衣勝雪，背對他們而立。楚昭南渾身一震。那人緩緩轉(zhuǎn)身??赫然是他自己，但雙鬢斑白，左眼蒙著黑布，右手斷掌處纏繞著鎖鏈，面容滄桑如歷盡百年苦難。“你……是誰？”楚昭南問。老楚昭南苦笑：“我是你十年后的模樣。也是唯一活著走出第七陣的人?！苯左E縮：“不可能！守夜契約規(guī)定，七陣全破者，必死于歸墟井！”“所以我沒破完?！崩铣涯贤蛩?，眼神復雜，“我在第六陣停下了。因為我看到了結(jié)局??你們都會死，而世界……依舊沉淪?！薄笆裁唇Y(jié)局？”楚昭南追問。“你信了她。”老楚昭南指著姜璃，聲音沉重，“你相信她所說的愛，相信她不會背叛你?？删驮诘谖尻囬_啟那夜，她親手將匕首刺進你心臟，用你的血喚醒了歸墟之力。”“胡說！”姜璃怒斥，“我絕不會那樣做！”“那你告訴我??”老楚昭南冷冷道，“為什么守夜遺族的典籍中，明確記載著”第五陣獻祭至親之血”？為什么歷代君主，皆死于最信任之人之手？你以為這是偶然？這是規(guī)則！是宿命！”楚昭南看向姜璃，眼中首次浮現(xiàn)懷疑。她張了張嘴，卻無法反駁。因為……是真的。老楚昭南冷笑：“你以為她在贖罪？她在完成使命。而你，不過是祭品?！薄皦蛄?！”楚昭南怒吼，“就算這是真的，我也寧愿死在她手里！至少那一刻，我相信她是愛我的！”話音落下，老楚昭南的身影開始消散?！坝涀∵@句話?！彼詈笳f道，“當她說”我愛你”時，千萬別信。因為那往往是刀出鞘的前奏?！膘F散。林盡。二人站在懸崖邊緣，下方深淵中，隱約可見一口古井，井口刻滿符文，正緩緩旋轉(zhuǎn)，似在召喚。歸墟井。第五陣所在。姜璃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顫抖不止。她知道，那一天終將到來。但她仍牽起楚昭南的手，輕聲說：“走吧，我們還有最后一段路要走?！彼c點頭，目光堅毅。而在他們身后，霧中殘鏡悄然浮現(xiàn)，血字新生：“五陣將啟，摯愛成刃。此刀若落，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