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辦公室,死一樣的寂靜。
這一次,不是聽不見外面的聲音,而是所有人的耳朵都失聰了。
魏向前急促的喘息聲、三驢子狂亂的心跳聲、二楞子粗重的呼吸聲,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交響樂。
窗外那輛“倒騎驢”遠去的鏈條聲,此刻聽來,竟像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遙遠而不真切。
三驢子、二楞子、魏向前,三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一個個張著嘴,瞪著眼,瞳孔里寫滿了同一個詞——荒誕。
自已建廠?
建一個紡織廠?建一個罐頭廠?
二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三驢子腦子里那幾千萬美金瞬間變成了一堆冒著黑煙的廢鐵,他仿佛看到自已賬戶里那些可愛的“0”,長著翅膀撲棱撲棱地飛走了。
他感覺自已的心臟被人攥住,猛地往冰水里一浸,渾身發(fā)冷。
二楞子的第一反應(yīng)則是狂喜!三百多號兄弟!有廠子了!能開工了!可這狂喜只持續(xù)了半秒,就被巨大的恐懼所取代。
開廠子?就憑咱這幫泥腿子?那機器咋整?技術(shù)咋辦?他感覺自已肩上那三百多號人的飯碗,瞬間重如泰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而魏向前,那個剛剛還在控訴被卡脖子的人,此刻腦子里全是那些衙門口冰冷的臉,和堆積如山的申請表格。
他仿佛看到自已抱著一沓沓文件,在無數(shù)個辦公室之間來回奔走,最后被一句“研究研究”打發(fā)回家的場景。那比被廠長當孫子訓,還要絕望一萬倍!
“瘋了……二哥一定是瘋了……”這個念頭,像病毒一樣在三人心底蔓延。
門口的范老五,兩腿篩糠一樣抖個不停,要不是扶著門框,他能當場表演一個“原地劈叉”。
他那顆在橫道河子鎮(zhèn)靠著耍無賴、看人下菜碟混飯吃的小腦袋瓜,今天算是徹底被格式化了。
他感覺自已跟李山河玩的根本不是一個游戲,人家這是直接改游戲底層代碼了啊!
唯有彪子,那雙小眼睛里,沒有驚恐,全是灼熱的、亮晶晶的光。
他聽不懂啥叫建廠,也想不明白有多難。但他聽懂了二叔話里的意思。
別人不跟咱玩,咱就不玩了,自已單開一桌!
誰的脖子,咱都不讓他卡!
這話,他娘的才叫爺們!
“二哥”魏向前嘴唇哆嗦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
他一張臉憋得紫紅,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怕,“咱自已建廠子?這不行啊!那得多少錢?還有那批文,那手續(xù)……國家能讓咱干嗎?”
他這一連串的問題,也問出了三驢子和二楞子心里頭的恐懼。
這年頭,私人想辦個廠子,那比登天還難!
李山河看著他們那副天塌下來了的熊樣,終于忍不住,嗤笑出聲。
那笑聲不大,卻像一把錐子,狠狠扎進三人的心臟。
“出息!”李山河輕蔑地吐出兩個字,他伸手指了指三驢子,眼神像在看一個守著金山要飯的叫花子,“錢?你告訴他們,咱差錢嗎?”
三驢子被他看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雖然心里還在滴血,但嘴上卻吼得山響:“不差!咱賬上趴著的錢,把那幾個破廠子買下來都夠了!”
“那不就結(jié)了?!崩钌胶訑偭藬偸?,又指了指二楞子,“人,咱差嗎?”
二楞子一愣,想起自已手下那幫嗷嗷待哺的老師傅,立馬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差!二哥,咱手底下三百多號兄弟,里頭一半都是國營廠出來的老師傅,技術(shù)杠杠的!”
“錢有了,人有了,你們還怕個球?”李山河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魏向前身上,那眼神里的玩味和嘲弄,讓魏向前臉上一陣火辣。
“至于你說的批文手續(xù)……”李山河靠進寬大的老板椅里,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每一個聲音都敲在眾人的心尖上。
“誰告訴你們,規(guī)矩是他們定的?”
“他們想漲價就漲價,想斷供就斷供,拿捏著咱們,玩得很開心是吧?”李山河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人家在那兒擺好棋盤,劃好道道,讓咱們在里面玩。玩得不爽了,還想掀咱們的桌子?”
他頓了頓,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老子不玩了?!?/p>
“老子直接把他們的棋盤都給掀了!”
“誰說咱們要自已從頭建了?”
這話一出,幾個人又懵了。不從頭建,那咋整?難不成還能從地里長出來?
李山河看著他們那一張張寫滿了“我是傻逼”的臉,心里頭暗自搖頭。這幫兄弟,忠誠和執(zhí)行力都沒得說,就是這思維,被這個時代給焊死了。
他耐著性子,像個考官一樣點撥道:“向前,你忘了我之前讓你去南邊,找小郭干啥去了?”
魏向前一拍腦門,像是被電擊了一樣,猛地想了起來:“電子表!收錄機!”
“對!”李山河打了個響指,“你以為南邊那些搞電子表、搞收錄機的小作坊,都是自已蓋的廠房,自已申請的批文?”
“我告訴你,不是!”
“那幫人,比猴兒都精!他們要么是直接租國營廠倒閉的舊廠房,要么干脆就是掛靠在某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底下,弄個集體企業(yè)的名頭。設(shè)備,大部分都是從香江那邊走私過來的,還有一小部分,就是從那些半死不活的國營老廠里,當廢銅爛鐵買回來的報廢機器!”
李山河這番話,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捅開了魏向前腦子里那扇生了銹的大門!一道光,猛地照了進來!
他那雙本來還有些迷茫的眼睛,一下子就爆發(fā)出駭人的亮光。
對?。∥以趺淳蜎]想到呢!
自已建,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是正規(guī)軍的打法!
盤活存量,借雞生蛋,這才是咱們這種“草莽”發(fā)家的捷徑!
“二哥!我明白了!我他媽徹底明白了!”魏向前激動得滿臉通紅,在原地直搓手,那股子精明勁兒又回來了,甚至比以前更足!
“那些國營廠,現(xiàn)在效益差得一塌糊涂,大片的廠房都空著長草,看門狗都快餓死了,巴不得有人去租,給他們交點錢發(fā)工資!”
“還有那些報廢的設(shè)備!在他們眼里是垃圾,在咱們這些老師傅眼里,那就是寶貝疙瘩!拆拆補補,換幾個零件,指定比新的還好使!”
他越說越興奮,仿佛已經(jīng)看到一座座掛著“山河制造”牌子的工廠拔地而起,把那些曾經(jīng)卡他們脖子的廠子,擠得屁滾尿流。
李山河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小子,腦子還是靈光的,一點就透。
“這事兒,就交給你了?!崩钌胶涌粗谅暦愿赖?,“你這段時間,就干一件事。去跑!把哈爾濱周邊,甚至整個省里,那些半死不活的國營廠,都給我跑一遍!”
“先聯(lián)系那些有報廢設(shè)備,準備當廢鐵賣的廠子。讓二楞子帶上咱的老師傅,過去評估一下,看看能不能修,值不值得買。要是能修,就買過來!價格給我往死里壓!”
“記住,別怕花錢打點關(guān)系。該送的禮要送,該請的飯要請。這年頭,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把底下那些辦事的喂飽了,比啥都管用?!?/p>
聽到這話,魏向前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冷笑,他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那股子屬于頂尖倒爺?shù)慕圃p和自信,展露無遺。
“二哥,你就瞧好吧!”
“還他媽多加錢?我跟你說,就這幫孫子,一個個都窮瘋了,看見錢眼睛都綠了。我都不用多給,只要把管事兒的幾個約出來,一人塞個百八十塊的紅包,再請他們?nèi)ァ锩【铺焯熳怼暌活D,我保證,他能把廠里沒報廢的機器,都按廢鐵價開出門條賣給咱!”
李山河聞言,也是笑了。
他知道,魏向前這話,一點都沒夸張。
這年頭,就是這樣。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朝中有人好辦事,底下有鬼好推磨。
“行,這事兒就這么定了。”李山河一錘定音,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哈爾濱天空。
“你放手去干,錢不夠,找三驢子要。人不夠,找二楞子要。我要在一個月之內(nèi),看到咱們自已的廠子,能冒出第一縷煙!”
“好嘞!二哥!”魏向前挺直了腰桿,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感覺自已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使不完的勁兒。
剛才那點被卡脖子的憋屈和絕望,早就煙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盡的斗志和豪情。
不就是建廠子嗎?
干!
跟著二哥干,掀了這幫孫子的桌子!就沒有干不成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