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古今,等待都是一種煎熬。
從衙役們領命而去,再到大隊衙役手提水火棍、押著一長串腳上帶鐐的“牙人”歸來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時辰有余。
范氏糧店外,日頭已經(jīng)爬到了天空正中。
糧店內,李斌四人正圍著一張方桌。邊用午飯,邊聊著些京師軼聞,或廟堂變動。
對李斌來說,為官時日尚短的弊病仍然存在:
沒有家族背景幫忙編織、沒有時間鋪就屬于自己的官場關系網(wǎng)絡。
當秦金南下離京后,李斌就成了這京師官場中的睜眼瞎...
縱然每逢朔望,李斌也能上朝??丛跉v來奉行“大會說小事;小會定大事”的中國,單靠朔望朝判斷廟堂形勢,那無疑是癡人說夢。
而這也是自秦金南下后,李斌選擇“低調蟄伏”的另一個重要理由。
當然,說是這么說。
但看看身邊這大貓小貓三兩只,李斌說是同他們溝通廟堂,倒不如說是純粹打發(fā)時間的扯著閑篇。
拉近關系的意義,大于對消息的探聽。
是以,當看到衙役們押著那些“牙人”到來,有了正事要辦的李斌立馬停下閑聊。
“人都帶來了?”
宛平這邊的衙役,帶隊的是楊杰。
本就奉命對內稽查,盯著糧店以防有宛平官吏超額購糧的他。當聽說李斌今日要來這范氏后,自是早早趕來,以便聽用。
而另一邊,李斌也是在發(fā)現(xiàn)了楊杰的身影后,這才做出了將那些“牙人”帶來糧店的決定。
“回知縣老爺,人都帶來了。咱宛平這邊,一共抓了二十三人,剛點過人頭,一個沒差!”
“大興這邊呢?”
坐在方桌的主位上,李斌一手端著飯碗,另一只手還在用筷子給碗里夾菜。
那狀態(tài)隨意的,絲毫不像在問案...
與此同時,大量衙役、人犯匯聚喧鬧的崇文門附近。這難得的熱鬧,也吸引著一撥又一波百姓的圍觀。
如今的李斌,也算是京師民眾的“老朋友”了。
稍顯稚嫩的臉龐,就是李斌最具辨識度的體貌特征。便是那從未見過李斌真容的百姓,只一瞧這年紀、面相,也能猜到李斌的身份。
有著“瘋癲知縣”和“李三千”,這雙重印象在。
沒人在意李斌一邊問案還一邊吃飯的事。交頭接耳間,“這群人是犯了什么事?”和“你說這回他們會流三千里嗎?”,這兩個話題被提起的頻率最高。
遙想上一次,李斌如此公開問案,審得便是建昌侯家仆。
那這一次,李斌又來了一場公開審判,那這些人犯,來頭豈能小了?
“回毛知縣、李知縣,大興抓獲私充牙行三十人,俱已驗明正身,全數(shù)帶到?!?/p>
外界的喧囂,影響不到店內。
只見一大興縣的衙役,在被李斌點到名后,非常機靈地一邊面向毛鳳韶,一邊答著李斌的話。
主打一個“兩邊都不得罪”。
“章班頭,一會李知縣問案,爾等好好配合。李知縣的話,便是本官的話,都聽明白了嗎?”
這衙役的一點小心機,顯然瞞不過毛鳳韶。在內心對其表現(xiàn)滿意之余,正式將大興縣衙役的指揮權暫交李斌。
等走完這些流程后,問案正式開始。
相比于其他案子,眼前這個案子問起來簡直不要太輕松。
“就問兩個問題:一、可有持帖牙人?有的話,叫他們站出來;二、其他沒有牙帖的,對京師二縣拿他們有疑義的,站出來?!?/p>
趁著吃飯時,咽喉吞咽食物的間隙,李斌拋出兩個問題。
兩隊衙役照做后...
問第一個問題時,兩邊均無人出列。
包括圍觀百姓在內,所有人對此都不奇怪。
真正有牙帖的人,豈會看得上那么幾斗米、一石米的交易提成?
且牙帖這玩意,官府還有底檔。若是作假,李斌只需要讓人查查戶房的發(fā)放記錄,一旦兩邊對不上,那就是罪加一等。
沒人會傻到在這種一眼假的事上撒謊。
見無人出列后,楊杰再度朗聲大喝:“宛平李知縣老爺問:爾等可有對自己販糧被拿一事有疑義的?老爺許爾等伸冤辨明?!?/p>
當楊杰問出這個問題后,立馬就有那不死心的“牙人”,抬起了頭:
“差爺!差爺!小的有疑義?!?/p>
“敢問小人就是賣點糧食,怎么就犯了事呢?”
那“牙人”問話的聲音很大。
像是怕楊杰來往內外通傳時,傳錯了他的意思;又像是想借圍觀百姓的勢,渾水摸魚,得求輕罰。
糧店內,還在吃飯的李斌看著剛剛進店的楊杰,頭也不抬地回道:
“尋常農戶,賣些自家多的糧,自然算不得犯事。但你賣的那糧食,可是自家產(chǎn)的?若是,說出家住何方、家里有田幾畝?拿地契田冊出來說話?!?/p>
“若不是,那便算不得個人賣糧。實乃糧牙之舉,無牙帖在身,行此舉,那便犯了明律?!?/p>
“你且去這般回他吧!”
說罷,李斌繼續(xù)吃飯。
而范氏糧店外,聽到楊杰帶來的回復后,那些“牙人”們頓時就慌了神。
按《戶律?市廛》中的規(guī)定:私充牙行埠頭條者,杖六十,所得牙錢入官。
不僅得罰沒他們這些時日東奔西跑中賺到的一點錢糧,更是要被杖六十棍。這六十棍打下來...
但凡身體弱點的,搞不好得直接被打死。
當然,這些假牙人,或許不知道相關法條。在李斌沒有宣布判罰結果前,也不知道自己即將迎來“杖六十”和“牙錢入官”的懲處。
但那句一針見血的反問,還有周遭衙役們面露不善的眼神,卻無不在告訴他們:大禍,即將臨頭!
所有假牙人都焦急萬分,絞盡腦汁地思考著脫罪的可能。
可無論怎么想,他們都想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與牙帖的問題一樣,你賣的是自家的糧?還是別人的糧?
這個問題,在這八月下旬被問出時,那可真是要了人的親命了。
道理很簡單:八月下旬,秋收在即。
個別收成早點的村子,此時都已經(jīng)進入了農忙時節(jié)。若是家中有田有地,誰特么會在這個時候成群結隊的跑到城里來賣糧?
而且還是不嫌麻煩、不嫌辛勞地挨家挨戶找人推銷?
正是因為這些人,本就是那沒有田產(chǎn),只能靠混在京師之中打打臨工求生。這才讓他們最適合幫牙行跑腿。
沒有田產(chǎn),說明他們需要錢,甚至比一般百姓都需要;常年打零工的經(jīng)歷,又讓他們格外熟悉京師的大街小巷、三教九流...
可謂是天生的地推專業(yè)戶。
然而,此時這些優(yōu)勢,卻成了足以令他們喪命的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