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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于家的除夕

于慧的話,有點說不下去了...

  他不會撒謊,從小就不會。

  縣學的藏書其實不多,畢竟在這嘉靖年間,甭說宛平這種京縣。動不動就要負擔高達90%的財政上繳;動不動就要負擔各路監(jiān)局的攤派...

  就是沒有這些壓力,在地方財政主要由土地產(chǎn)出供給的明代。隨著土地兼并加劇,不納稅土地越來越多,這各地府縣的財政只會此消彼長地發(fā)生對應減小。

  而縣學,本身就有教授、訓導的人力支出,還有朝廷規(guī)定的廩膳支出。若不是有朝廷對官員考評中,重視文教成績這一利益驅使。

  縣學這種賠錢衙門,不被縣衙直接拋棄,那都得燒兩柱高香,感謝知縣仁義了。如何能有財政傾斜,以補縣學書藏。

  于老爹縮在炕角,他吃得最快,也吃得最少。

  默默旁觀的于老爹,看出了于慧這報喜不報憂的謊言,卻不忍心戳破。

  于老娘不知道看沒看出來,但表面上,于老娘面露笑意,開口便是斥責:

  “別總惦記著看書,難得休息,就先好好休息。休息好了,等到開春,你還要回來幫你爹他們,去河渠上做做工。不然連筆墨錢,都湊不齊了!”

  開春之時,亦是春灌之機。

  水渠也需要修正,以確保水資源能夠相對平等地澆灌到每一處農(nóng)田。

  當然,這只是理論上的說法。

  現(xiàn)實是,每年開春之時,就是各鄉(xiāng)、各村的“人力大比武”?!皳屗钡氖?,在后世都不少見,更別說在這生存更加艱難的大明。

  于老娘說的去河渠做工是假,去河渠那邊,充人頭、壯聲勢是真。

  為了確保有足夠的水,萬全的大戶們每年都會花點小錢,雇這鄉(xiāng)中青壯,保水搶水。

  “誒,孩兒知道。到時候孩兒會和先生提前打好招呼的。”

  于慧說完這句話后,兩個弟弟也吃完了各自面前的稀粥。

  若是平常時日,這會也就該散了攤子,各自回房歇息了??沙σ梗貧q...

  富貴人家,可以吃吃喝喝,熱熱鬧鬧地守歲;城中之人,亦可以在這宵禁解除的日子里,走街串巷,體驗難得的松快。

  而在這萬全鄉(xiāng)中,屋外是一片漆黑。

  今年收成不好,鄉(xiāng)民們的手里自然也沒有閑錢去買什么哄小孩的吃食、糖塊。便是那大戶家,鞭炮的聲音都比往年弱了許多。

  眼見氣氛略顯沉寂,于慧忽然起身,拿過自己的包袱,并從中掏出卷紙。

  那是他在縣學抄的《論語》,字跡比以前工整了許多,連先生都夸過他“筆力漸穩(wěn)”。

  于慧本想給爹娘念兩段,算是孩兒向父母匯報成果,也能打破這屋內(nèi)令人心焦的沉悶??陕犞铋g柴火噼啪的聲響,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爹娘聽不懂“君子務本”,只懂“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這是張秀才家孩子扔的,我撿回來泡了泡,還能寫?!?/p>

  于老爹看出了于慧的想法,也起身找起了事情,或者叫話題。

  只見他從炕邊摸出個布包,從里面摸出半截斷墨和幾張廢紙。他把斷墨塞進于慧手里:

  “這東西,你應該能將就著用用。”

  于慧接過這截斷墨,墨錠邊緣的毛刺硌得手心發(fā)疼。這粗糙的半截墨錠,讓于慧想起了在縣學里見到的徽墨。

  “謝謝爹,孩兒會好好用它的?!?/p>

  于慧道謝后,忽然說道:“開春后,白天去河渠,早晚我還是去縣學。”

  “等我中了秀才,就能領廩米了。到時候,先把咱家欠的糧還上,我來還!”

  于慧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哽咽。那是窮苦人家,特有的委屈。

  于老娘心疼地別過臉,哪怕知道這是他們老于家想要改命,就必須要經(jīng)歷的一步,卻也依舊感到心酸。

  于老爹則是用給火炕里添柴的動作,來遮掩自己的脆弱。

  對父親來說,沒有什么是比“給不了孩子好條件”更加令其難受的了。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爆了聲火星,映得于老爹滿是皺紋的臉忽明忽暗。他添完最后一把柴,把火鉗往炕邊一擱,忽然嘆了口氣:

  “前兒去集上換糠,見著好些個往京師趕的人。都是保定、河間那邊來的,聽他們說,他們那還不到除夕,就已經(jīng)斷了炊?!?/p>

  “怎會如此落魄?照理說,不該一點糧沒有啊!”

  都是農(nóng)家子出身,于家?guī)兹硕贾肋@地里是個什么情況。

  這種地,就像是考試。

  想考滿分,想得大豐收很難。

  除草施肥、澆水翻地,一個都少不了不說,還得看老天爺是否賞臉。

  可要考零分,那也不容易。

  除非不寫,也就是這地里,連種子都不撒。

  但凡你胡編亂造,寫點東西;但凡你把這糧種撒進地里,怎么著也能有點收成。它可能不頂用,不夠用,但決計不會沒有。

  “這誰曉得呢,但想來,總歸跑不過官府、地主的盤剝?!?/p>

  “聽他們說,他們那的糧價已經(jīng)漲到了一兩五錢一石。交完租子、交完秋糧,剩下的糧不夠吃,也買不起,就只能逃荒了?!?/p>

  于老爹蜷起腿,膝蓋上的補丁磨得發(fā)亮:“換個地界,說不定還能討口生活。過了這個冬天,再想明年的事...”

  “有時候想想,咱們家還是幸運?!?/p>

  “收成嘛,不高,但起碼比那保定、河間好點。這稀粥不好喝,但卻還有的喝?!?/p>

  “就是后面不夠...張順、王猛那幾家,之前缺水,田里枯死了大半。今年也是去找周家借的糧?!?/p>

  “聽他們說,周家本來不想借的。擔心咱們這些個小老百姓還不起,也不信衙門能替咱們付利息。”

  “結果這周家的老三,被咱們知縣老爺收作了弟子。而咱們呢,又是老爺治下之民。若真給咱們餓死了,那周家可就是陷自家的恩師于不仁不義,傳出去不好聽。這才逼得周家,不得不借糧?!?/p>

  “爹,你說的是周明吧!孩兒之前見過他,他現(xiàn)在確實在幫衙門里做事?!?/p>

  聽著老爹的碎碎念,于慧慢慢地接上話題。

  閑聊,本就沒有主題。

  想到哪是哪,而這便是他們守歲時,唯一能有的活動了...

  “周明可威風了,身邊現(xiàn)在總是跟著兩個衙役,滿城得跑。聽同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