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慈溪縣中,除了更夫的梆子偶爾響起外,一片寂靜。
書房中的蔣奇峰,茶是越泡越濃。
李斌的話,一定有目的。
帶著這個前提,蔣奇峰思來想去,覺得李斌的目的,無外乎兩點(diǎn):
要么,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為日后巧取豪奪作下的鋪墊;
要么,就是他真的想動鹽法!
他是在借自己的嘴,將風(fēng)聲先放出去,從而達(dá)到其試探慈溪鹽商反應(yīng)的效果。
可令蔣奇峰不解的是:
你說李斌那話是為日后巧取豪奪作鋪墊,可他又明確地說了,他不會隨便過來打秋風(fēng)。
你說他是為改動鹽法,提前準(zhǔn)備的試探...
這還真不是蔣奇峰瞧不起李斌,以李斌目前的級別,蔣奇峰真不認(rèn)為李斌動得了鹽法。
至于原因...
“爹!孩兒想明白了,李道臺之言,大善!”
蔣家書房內(nèi),一道面色疲憊,但眼中卻神采奕奕的身影沖了進(jìn)來。
看著眼前被自己,乃至全家寄予厚望的獨(dú)子,蔣奇峰的臉上絲毫沒有被打擾的不悅。
他樂呵呵地鼓勵孩子,表達(dá)自己的想法:
“噢?坤兒想到了什么?”
“‘氣之所聚,理即在焉’!程子又言,氣之所聚,在陽升、陰降,四時更迭方有五谷豐登。這陽升、陰降豈不就是流通的一種嗎?以此類推,錢貨,是否也需要流通?”
蔣坤興奮地抓起書桌上的茶杯,牛嚼牡丹似的咽下一大口濃茶后,興致勃勃地說道:
“孩兒想來,這貨之流通,就如咱家所販私鹽,這鹽若聚于慈溪不動,則蘇松鹽貴糧賤,我慈溪,糧貴鹽賤?!?/p>
“無論哪一種,對吾等而言、對百姓而言,絕非好事。吾等無糧、蘇松無鹽,就如人之兩腿,缺一不可!”
“那既然貨和氣都能流通,也都需要流通。錢,是不是也需要流通?”
“就如李大人說的那樣,將士得餉,購民生之貨;貨售則商利,商利又納課,課銀再養(yǎng)軍...”
“這一條脈絡(luò)就像氣脈之貫通,生生不息!”
看著興奮的蔣坤,蔣奇峰呵呵笑著。
這錢貨流轉(zhuǎn)的道理,他蔣奇峰明白,但他更明白另一件事:
“坤兒此言有理是有理,但坤兒是否想過損耗呢?”
“損耗?”
“沒錯,就是損耗。還是拿吾等行商為例,欲運(yùn)糧千石赴九邊,單是人吃馬嚼,就要損耗二百五十余石。這損耗,何解?”
聽完父親的提問,蔣坤凝神想了想:
“爹你說得不對,糧食和錢,不一樣。哪怕不運(yùn)糧,難道人就可以不吃飯了嗎?只要有人活著,他們就一定會消耗糧食。這和錢不一樣...”
“的確不一樣,吾兒聰敏過人,為父甚慰。但錢之流轉(zhuǎn),一樣會有損耗,如我蔣家今年,販鹽得利十萬兩。”
“其中四萬給了知縣、縣丞、鹽司等人,咱本家留了三萬,最后三萬用于購買來年販?zhǔn)鬯璧氖雏}...”
“十萬兩進(jìn)來,三萬兩流出去,這中間的七萬差額,是不是損耗?”
蔣奇峰平靜地看著兒子,在說出這句話時,他知道蔣坤下一句會說什么。
于是,蔣奇峰不給蔣坤答話的機(jī)會,稍作停頓后,便繼續(xù)闡述道:
“為父知道你下一句,八成是想說,只要想辦法消減這中間的損耗,是不是就能做到你口中的生生不息?”
“可這,可能嗎?”
“捫心自問地說,咱家,每歲得銀三萬,為父僅留三千兩,以備不時之需,這想法不過分吧?”
蔣坤沉默了,原本因激動而高昂的頭顱,也漸漸低了下去。
他意識到,自己剛剛的想法,好像有點(diǎn)天真了。
蔣奇峰口中的“存銀以備不測”,合情又合理。
三千之?dāng)?shù),和七萬比,好像也不算什么。但這只是一個開始,如果每年蔣家都要抽三千兩出來積存,或是每家都要抽三千兩積存起來呢?
十萬兩的流通總量,要不了幾年便會消耗殆盡。
如此說來,李斌那方法好像也不對?
蔣坤有些苦惱地?fù)现X袋,他本以為,李斌之言比他在學(xué)塾中常常聽夫子講的“藏富于民”更實際。
理論上能夠形成閉環(huán)的錢貨流通鏈路,泛著一種自洽的美感。那種在邏輯上令他蔣坤感到生生不息的感覺,更是像極了古時治國思想中的黃老之術(shù)。
還有李斌表示“不希望銀錢出現(xiàn)大量存積”的話語,亦與《大學(xué)》中的“財散民聚”遙相呼應(yīng)。
這黃老之學(xué)、程朱理學(xué)就像是兩個權(quán)威認(rèn)證一般,在蔣坤思索時,為其參悟李斌之言,提供了不少的信任背書。
甚至一度令蔣坤覺得,自己之前沒想到這一點(diǎn),是自己學(xué)藝不精、水平不夠。所以自己才沒想到這個辦法,而不是,這個辦法本身有問題。
誰成想,這樣一個“權(quán)威”的、“無比正確”的濟(jì)世良方,居然連他那滿身銅臭的老爹那關(guān)都過不去...
“好了,吾兒莫要鉆牛角尖。為父看書上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前面的修身你都還沒修好呢,想那么多作甚?”
“早些去歇息吧,時辰不早了。為父還要好好想想我蔣家今后的路,該怎么走...”
都說知子莫如父,在蔣坤身上傾注了大量心血的蔣奇峰太了解自己這個兒子了。一瞧蔣坤低眉順目的模樣,就猜到了他腦子里的混亂。
“是,孩兒知道了。爹爹也莫要多想,孩兒覺得,若是李大人真能以納了稅課的鹽引,收走我蔣家余利,對我蔣家來說,也未嘗不是好事?!?/p>
“唉,事關(guān)我蔣家生計,為父沒法不操心啊?!?/p>
“吾兒要知道,這私鹽啊,千百年來都沒斷過。無論朝廷怎么查、怎么禁、怎么殺,都如火燒不盡的野草那般,一茬接著一茬的往外冒?!?/p>
蔣奇峰悠悠地嘆了口氣,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當(dāng)然愿意洗白上岸。
可上岸,又哪有那么好上?
官鹽的引目攏共就那么多,沒有熟人幫襯,等閑之人哪里拿的到引?
至于改鹽法?清鹽田?重新根據(jù)實際產(chǎn)能來發(fā)引?
“不是為父瞧他不起,而是這私鹽啊,根本就禁不了。吾兒可曾想過,為何各大鹽場,明明能產(chǎn)出更多的鹽,但引目的數(shù)量,卻鮮少增加?”
“一個是錢歸朝廷;一個呢...是錢歸各家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