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惡毒的詛咒讓滿堂嘩然。
蘇文正卻神色不變,目光如古井無波,他緩緩開口,聲音清晰地傳遍每個角落:
“老夫身正不怕影斜,壽數(shù)自有天定。
倒是你,圓滑投機,不守原則,如今不還是前途盡毀?
有些錢財,只怕你有命拿,沒命花!”
這話擲地有聲,頓時引來學子們一片激昂陳詞:
“蘇山長為民請命才遭貶黜,豈是你能妄加評判的!”
“山長高義!吾輩讀書人,當以山長為楷模!”
“說得對!守正不阿,方是我輩風骨!”
在一片贊譽聲中,云昭靜靜凝視著自家這位外祖父,唇邊泛起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
此人,倒真是對她胃口。
為人清正卻不迂腐,堅守原則卻不失變通。
最重要的是——罵起人來,當真是痛快淋漓!
墨七悄無聲息地潛回云昭身邊,與她低聲耳語:“追至將家村附近,那人的氣息突然斷了??梢{(diào)派人手,將整個將家村圍起來?”
又是將家村?
云昭眸光微凝。
雪信母女便是將家村人,孫婆子與小蓮出事前也曾在那里居住,如今這神秘的薛九,竟也在將家村一帶失去了蹤跡……層層疊疊的線索,仿佛都指向這個看似尋常的村落。
她指尖在袖中輕輕掐算,面上卻不動聲色:“暫且按兵不動,以免打草驚蛇?!鞭D(zhuǎn)而看向李副將,“大師可請來了?”
恰在此時,一名士兵快步從膳堂外奔入,拱手稟報:“啟稟司主,有悔大師已至。”
云昭起身,對蘇文正道:“蘇山長若是感興趣,不妨一同前來觀瞻。”
今日她分身乏術(shù),無法立即解決斷梁咒之事。
但她看得出,這位外祖父是真正的明眼人,面對未知從不故步自封,反而善于觀察推演。
讓他逐步了解玄術(shù)的奧妙,在她無暇分身這幾日,或能助他保全自身。
一行人穿過回廊,步履匆匆地來到書院深處一間僻靜的廂房。
白羨安早已在門口焦灼地踱步,見云昭身后還跟著一位寶相莊嚴的老和尚,他臉色稍緩,急忙道:\"司主,快請吧!\"
云昭也不多作寒暄,將有悔大師徑直帶到白慕寧榻前。
少女靜靜地躺在錦被之中。
不同于之前的癲狂若魔,此時的白慕寧面色灰敗,唇色發(fā)青,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幾乎與死人無異。
“大師請看?!痹普演p聲道,“我于降頭術(shù)一道所知有限,若以‘破妄清心咒’強行解降,不知可否救回白小姐性命?”
“阿彌陀佛?!庇谢诖髱煾┥砑氂^,眉頭越皺越緊,“施主有所不知,咒術(shù)與降頭雖同屬玄門,卻有天壤之別。
咒術(shù)如鎖,只需尋得正確的鑰匙便可解開,若是解術(shù)者極為強大,甚至可以嘗試強行破門;
而降頭如蠱,但又比蠱更為陰毒,是兩傷之術(shù)。施降者以自身為代價降咒,解術(shù)者,即便你道行再高,倘若強行拔除,也必遭反噬?!?/p>
他看向一旁臉色慘白的白羨安,意味深長道:
“此術(shù)名為‘血噬降’,能施以此術(shù)害人,對方必定下了極大的決心。施降者至少耗費二十年陽壽,才在這位白小姐身上種下如此惡毒的降頭?!?/p>
白羨安年紀輕輕便官至大理寺卿,經(jīng)手懸案無數(shù),與各色人等周旋往來,早已練就了一瞬間洞察關竅的本事。此刻心念電轉(zhuǎn),剎那間便將前因后果串聯(lián)分明——
“阿寧……是替我受過!”
他身形猛地一晃,仿佛被無形重錘擊中,抬眼時正對上云昭那雙清洌如寒潭的眸子。
這一刻,云昭當日在姜家門前擲下的誅心之言,字字句句如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你說你妹妹無辜?她當真無辜嗎?你賺來的銀錢,她花用了!你牟利得來的風光,她享受了!
若你妹妹今日果真遭遇不幸,那也是你們白家積下的業(yè)障,是你白羨安種下的果報!與我何干?
若她今日救不回來,那也是你這做兄長的,剛愎自用,親手斷送了她的生路!”
白羨安渾身劇烈顫抖,兩行熱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在那張向來冷靜自持的臉上劃出狼狽的痕跡。
他再不顧什么官威體統(tǒng),猛地掀開衣擺,“咚”的一聲雙膝跪地,朝著云昭與有悔大師深深叩首:
“求司主、大師慈悲!白某愿以畢生壽元相抵,但求換我妹妹一線生機!”
云昭依照有悔大師的指點,屏息凝神,雙手結(jié)印。
她指尖泛起淡金色的光芒,如游絲般探入白慕寧眉心——
這并非強行破除對方咒力,而是以自身靈力為引,小心翼翼地探尋著降頭術(shù)的脈絡。
有悔大師在一旁沉聲指導:“降頭如藤,根植血脈。施主需以咒為刃,斷其根本,卻不可傷及宿主分毫。”
云昭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血噬降”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血蟲,正貪婪地蠶食著白慕寧的生命力。
自重生以來,她擅長的是各式咒術(shù),且從不畏與對方正面對上,此刻卻要做這精細如繡花的活計,每一個動作都需耗費數(shù)倍心神。
這是云昭首次在他人輔佐下對抗降頭術(shù),只覺得體內(nèi)真氣如江河奔涌般急速消耗,額間已滲出細密汗珠。
“就是現(xiàn)在!”有悔大師低喝。
云昭眸光一凜,指尖金光驟然大盛,化作萬千細密符文,如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將那些血蟲盡數(shù)籠罩。
只聽一聲幾不可聞的碎裂聲,白慕寧周身泛起一層血色薄霧,隨即消散在空氣中。
就在降頭被破除的瞬間,跪在床前的白羨安發(fā)出一聲悶哼。
眾人驚見他一頭烏發(f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雪白,面容頃刻間蒼老了許多,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歲!
“阿彌陀佛?!庇谢诖髱熾p手合十,長嘆一聲,“白施主以壽元相抵,姜施主仁心仁術(shù),白小姐身上的降頭已解。只是桃花咒尚在,還需從長計議?!?/p>
云昭微微頷首,這一點她心知肚明,白羨安也早有準備。
白羨安伏在妹妹床邊,聲音哽咽卻透著釋然:“多謝司主不計前嫌,救我妹妹性命。明日午時,白某必定信守承諾,當著全城百姓的面,承認那日在公堂之上犯下的罪孽?!?/p>
云昭聽得出他此刻的真誠,心中卻并無波瀾。
若非親眼見到相依為命的妹妹因他之故命懸一線,這個向來剛愎自用的男人,又豈會如此痛快地低頭認錯?
白羨安是聰明人,擅長權(quán)衡利弊,精于審時度勢??稍绞沁@樣的聰明人,往往越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對于他,云昭生不出半分同情。
若真要憐憫,那些因他一己私欲而家破人亡的少女及其親人,才更值得她放在心上。
一旁的李副將神色復雜地看著這一幕。
按理說,他最能體會白羨安此刻的心情??伤拿妹镁褪撬涝谟牢跬跄且桓扇耸种?!更別提那夜在青蓮觀,他可是親眼目睹,白羨安是如何阻撓辦案、大耍官威的!
云昭轉(zhuǎn)向有悔大師,鄭重施禮:“今日多謝大師指點?!?/p>
“姜施主客氣了。改日貧僧在碧云寺掃榻相迎,施主若有閑暇,可來寺中一敘?!?/p>
一旁的楚大夫早已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運筆如飛地記錄著方才的每一個細節(jié),眼中滿是求知若渴的光芒。
蘇文正也饒有興致地開口道:“老夫早年游學時便聽聞,有悔大師曾遠赴天竺佛國,遍覽梵文典籍,對南洋降頭之術(shù)頗有研究。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蘇山長過譽了?!庇谢诖髱熤t和還禮,“貧僧不過是多走了幾步路,多讀了幾卷經(jīng)罷了。微末見識,不足掛齒?!?/p>
云昭將有悔大師請到一旁角落,低聲道:“晚輩還有個不情之請。”
“姜施主向來不是拐彎抹角之人,但說無妨?!?/p>
“蘇山長身中斷梁咒,此乃風水詛咒中的一種,源于魯班術(shù)中的厭勝之法。我今夜必須離開,想請大師在書院多留幾日,代為看護?!?/p>
說著,云昭從隨身藥箱中取出一個錦盒:“一點心意,權(quán)當酬謝?!?/p>
有悔大師打開一看,眼中頓時閃過驚喜之色:
“這是從蜃樓蟬翼上取下的?真是難得的好東西?!彼毤毝嗽?,喃喃道,
“若用此物為傷者敷貼,日后為病患開刀接骨,便可大大減輕痛楚?!?/p>
云昭見他真心喜愛,不由莞爾。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侍衛(wèi)匆匆而入,朝云昭行禮道:
“陛下有令,急召司主入宮!”
云昭眸光一凝——
難道是蕭啟在宮中出了什么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