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y<太后此時卻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抬手虛搭,示意身旁的近侍上前攙扶,隨即走到皇帝身側(cè),俯身低語了幾句。
皇帝面色不虞,壓低聲音:“這等事……母后還是不要過多操心為好?!?/p>
太后卻不以為意:“皇帝今日正在氣頭上,難免有失偏頗。姜世安此人,并非一無是處?;实勰?,當年朱玉國……”
太后這句話說得極輕,只有皇帝和坐在稍近處的長公主能夠聽清。
云昭敏銳地注意到,皇帝在聽到太后說的第二句話之后,臉色驟然一變!
就連一旁的長公主,眉眼間也閃過一抹恍惚之色,仿佛被勾起了什么久遠的記憶。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通傳聲:“陛下,榮太傅此刻就在宮門外?!?/p>
皇帝眸光微凝,沉吟道:“請他到文華殿稍候?!?/p>
誰知那內(nèi)侍卻上前一步,雙手奉上一封文書:“榮太傅說就不進來叨擾了,特命奴才將此信呈交陛下?!?/p>
云昭凝眸望去,依稀瞧見那信封的質(zhì)地頗為特殊——
是用一種罕見的深藍色灑金箋制成,邊緣以銀線勾勒出繁復的蔓草紋樣,封口處還壓著一枚異域風格的獅首火漆印,透出某種神秘而高貴的氣息。
皇帝展開信箋,目光在紙面上快速掃過,臉色不由變了又變。
好一會兒,他抬起眼,與一旁的長公主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隨即緩聲喚道:“雙喜?!?/p>
他命令道:“即刻帶兩名御醫(yī)前往姜府。傳朕口諭,著御醫(yī)務必精心診治,讓姜家父子的傷勢盡快痊愈。”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傷愈之后,暫不必往刑部赴任,且留在家中,聽候傳喚。\"
雙喜躬身領(lǐng)命,快步退下。
很快,姜世安父子和姜老夫人,被侍衛(wèi)分別抬上擔架,在眾人復雜的目光中離開了大殿。
姜綰心緊咬著下唇,忍不住朝站在皇帝身側(cè)的太后投去一瞥,眼中滿是驚異與好奇——
榮太傅那封信上究竟寫了什么,竟能讓這位素來乾綱獨斷的帝王,在盛怒之下突然轉(zhuǎn)變態(tài)度?
在場眾人無不面露驚疑,暗自揣測。
云昭細細觀察著每個人的神色,卻見蘇文正眸中神色沉靜,似乎對這番變故早有預料,并不感到意外。
皇帝不動聲色地將那封信揣入寬大的袖籠,轉(zhuǎn)而看向太后,語氣緩和了些:“母后早些回宮收拾行裝罷。
今日便隨玉衡真人前往玄都觀靜養(yǎng),宮中的事,不必掛心?!?/p>
他的目光隨即掃向仍跪在地上的姜綰心。
姜綰心感受到天子目光中的威壓,不由得瑟瑟發(fā)抖。
皇帝沉聲道:“姜綰心,你貿(mào)然獻藥,險些釀成大禍,本應重罰。
但念在你年少無知,且太后為你求情,朕便網(wǎng)開一面。
接下來這一個月,你要好生陪伴太后,悉心照料,將功折罪?!?/p>
姜綰心連忙叩首應道:“臣女遵旨,定當盡心竭力,侍奉太后娘娘?!?/p>
太后見狀,語氣慈和地喚道:“心兒快些起來吧,地上涼?!?/p>
皇帝這時將目光轉(zhuǎn)向云昭等人,先是叮囑趙悉:“回春堂一案,既然與京中盛行的桃花咒有關(guān),你需加緊查辦。那個薛九針,務必盡快緝拿歸案?!?/p>
接著又對云昭道:“竹山書院那邊,你這幾日務必再去仔細巡查一遍。
十日后的文昌大典,朕不希望出現(xiàn)任何差池。需要什么人手或物資,盡管去找常玉?!?/p>
常公公立即朝云昭含笑躬身:\"老奴隨時聽候姜司主差遣。\"
皇帝接過內(nèi)侍新奉上的一碗冰鎮(zhèn)桂花蓮子羹,用銀匙輕輕攪動,似有些出神。
好一會兒,他才揮揮手道:“若沒別的事,就散了吧?!?/p>
他特意對蘇文正道:\"蘇卿留下陪朕用晚膳吧。淵兒也一同留下。\"
他的目光又落在蘇驚墨身上:“你這位孫兒很是不錯,今日也一并留下。府上,朕會派人去知會一聲?!?/p>
云昭這時開口道:“陛下,前往蘇府傳信之事,臣或可代勞?!?/p>
蘇驚墨聞言,驚訝地看向云昭。
云昭從容解釋:“臣不敢隱瞞陛下。上一次前往蘇府為蘇山長診治腿疾時,臣對府上布局就有些擔憂。
劉大夫雖已伏法,但背后教他這等陰毒厭勝之術(shù)之人,是否還有后手?此事不得不防?!?/p>
皇帝聞言,神色也變得嚴肅:“你年紀雖輕,慮事卻周詳。光是檢查竹山書院確實不夠,蘇府上下也須得仔細排查,務必確保萬無一失?!?/p>
蘇文正接口道:“陛下圣明。府中除了幾房子女孫輩,還有旁支親屬住在相鄰院落,人口眾多。
不如讓墨兒這孩子也陪同回去,也好協(xié)助云昭行事?!?/p>
皇帝點頭應允。
長公主坐在原地未動,云昭與她交換一個眼色,與其余眾人依序告退。
待步出宮門,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蘇驚墨問道:“咱們這就去我家?”
云昭搖頭:“先回一趟昭明閣,給家里報個平安?!?/p>
至于前往蘇府,她既然借口傳信,自然要做足準備。
云昭與趙悉等人一同乘車趕往昭明閣,沿途引來不少百姓駐足圍觀。
“姜司主!聽說你家老夫人把宣旨太監(jiān)給打了!一路鎖進宮里去了!”一個粗嗓門的漢子高聲喊道。
“要我說,姜家這是自作自受!如今遭報應了!真是老天有眼!”
云昭一手掀著車簾,朝眾人微微頷首:\"勞諸位鄉(xiāng)鄰掛心。若有什么冤情或難處,可到昭明閣門前登記。核查屬實,我定會盡力相助。\"
說罷,馬車繼續(xù)前行,沿途不少百姓撐傘相送。
一路熱熱鬧鬧地行至昭明閣,還未等下馬車,蘇氏和溫氏等人就急急迎了出來。
云昭隔著車窗,握住蘇氏的手:“娘,我沒事,讓大家擔心了。但我暫時不能久留,還有些要事需處理?!?/p>
又命鶯時和孫婆子進去取些必備之物。
蘇氏則抓緊時間,遞上幾個精致的食盒:“新煮好的菌湯銀絲面,帶著路上吃吧?!彼忉尩溃霸鞠胱龌比~冷淘,誰知突然下雨,就改煮了這個。
說來也巧,這面剛煮好,就聽門房說滿大街都在傳你回來的消息?!?/p>
云昭接過食盒,溫言安撫蘇氏:\"母親放心,我一切都好。這幾日務必鎖好門戶,若無要事,盡量不要外出。\"
惠娘默默遞上一份用油紙包好的糕點。
蘇驚墨見到那包裝,不由驚訝:\"這不是德馨齋的五常餅嗎?\"
云昭隨意應了一聲,并未多言。
倒是趙悉和有悔大師早已饑腸轆轆,當即打開食盒吃了起來。
只見細如發(fā)絲的銀絲面浸在清澈的菌湯之中,配上幾片翠綠的青菜與嫩山蕈,令人食指大動。
眾人在宮中經(jīng)歷一番驚心動魄,此刻聚在這小小的馬車里,分享著這簡單卻美味的食物,竟覺得這片刻的寧靜格外珍貴。
多年之后,趙悉回想起這一天馬車里的情景,仍覺得那是漫長宦海生涯中,最溫暖寧靜的畫面之一。
*
姜府。
門外天色陰沉,細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雙喜揣著衣袖,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廊下。
眼見侍衛(wèi)們將姜家父子的擔架輕輕放下,他對撐傘快步走來的兩位御醫(yī)道:“陛下有令,務必要讓姜家父子盡快康復。還請二位多多費心。”
兩位御醫(yī)各自帶著一名藥童,提著沉重的醫(yī)箱。
這一路馬車顛簸,耽擱功夫又長,姜家父子臀腿處的傷口早已與衣料粘連在一起。
剪開并剝離衣料的過程異常艱難,每一下都伴隨著姜世安和姜珩壓抑的痛哼。當最后一片布料被小心翼翼地剝離時,露出的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的傷處。
偏偏姜珩還強忍著疼痛對御醫(yī)道:“煩請大夫去看看我祖母如何了。\"
雙喜在一旁陰陽怪氣地開口:”陛下有令,是讓醫(yī)治姜家父子二人,可沒說要管旁人。姜公子,莫要讓雜家難做。\"
姜世安緩緩睜開雙眼,冷冷地瞥了雙喜一眼。
這狗眼看人低的閹奴!他在心中暗罵。
這些人無非是見他如今被貶為九品小官,就都敢給他臉色看了!
等著瞧!他在心里發(fā)狠。用不了幾日,陛下必定會重新重用他!
御醫(yī)們很快處理完傷口,敷上特制的金瘡藥。
開好藥方,交代道:“今夜容易起高熱,務必按時煎藥服用?!?/p>
隨后便告辭離去,說明日一早再來復診。
雙喜淡淡道:“陛下有令,這幾日雜家就與你們同吃同住,定要親眼看著你們的傷勢在期限內(nèi)好轉(zhuǎn)。”他打了個哈欠,“雜家也倦了,先去歇著了?!?/p>
待屋內(nèi)再無外人,姜珩見父親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不禁追問:“父親,您可知方才陛下為何突然轉(zhuǎn)變態(tài)度?”
姜世安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珩兒,你可還記得自幼為父就教你朱玉國的語言?為父常跟你說,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如今看來,為父多年的深謀遠慮,終于要派上用場了!”
姜珩遲疑道:“可是父親,京中通曉朱玉國語言的,應當不止我們二人吧?孩兒記得南城那些胡商酒肆里,常有異域商人出入,總能找到幾個通譯?!?/p>
姜世安搖了搖頭,眉眼間透著一種神秘與自得:“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壓低聲音對姜珩道,“且耐心等著,只要朱玉國使臣到訪,便是你我父子大放異彩之時!”
姜珩看著這樣的父親,忽然感到有些陌生。
他回想起今日在御前,父親對梅氏的冷酷無情,忍不住問道:\"父親,梅姨娘……您當真要發(fā)賣了她?\"
姜世安趴在榻上,神色冷凝:“梅氏是個聰明人,會明白為父的苦心的。即便真發(fā)賣了她又如何?這些都只是權(quán)宜之計。重要的是我們父子二人,一定要東山再起!”
回想起幾日前,在云昭的指引下恢復記憶,親眼“看見”生身母親是如何被父親逼得懸梁自盡,姜珩心口不由泛起一陣寒意。
就在這時,姜世安忽然道:“珩兒,今日多虧榮太傅出手相助?!?/p>
他語氣中帶著諂媚,“你可知道,榮太傅在朝中地位尊崇,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就連陛下都要讓他三分。
他從前就十分欣賞你,夸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姜世安滔滔不絕地說著,姜珩卻越聽心越冷。
終于,他忍不住低聲道:“可是父親!榮太傅的那個孫女,不僅是個瘸子,臉上還滿是痘坑!您難道要讓我娶這樣一個女子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