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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風(fēng)雪候一人

雪下得愈發(fā)緊了,密密匝匝的鵝毛雪片織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白網(wǎng),將整個云棲寺山腳籠罩在一片混沌的銀白里。

已是深夜,加之這般惡劣的天氣,平日里尚有三兩行人的青石街道早已空空蕩蕩,兩側(cè)的店鋪也早早熄了燈火,門板緊閉,唯有風(fēng)雪呼嘯著卷過街面,帶起一陣陣凄冷的回響。

一個裹著厚厚棉袍、頭戴斗笠的漢子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匆匆趕路,他是一名鏢師,因事耽擱了行程,不得已在這大雪夜里趕回城中的落腳處。

寒氣刺骨,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將手湊到嘴邊呵著白氣,心里只盼著能快些走到。就在他路過街角時,腳步卻不由得一頓。

一股異常濃郁醇厚的酒香,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清冽中帶著暖意的氣息,竟穿透了凜冽的風(fēng)雪,絲絲縷縷地鉆入他的鼻腔。

他驚訝地抬眼望去,只見街旁一家極為破舊、平日里毫不起眼的酒鋪,門楣上那塊被風(fēng)雨侵蝕得字跡模糊的舊匾下,竟還透出一點昏黃的燈火光芒。

這酒鋪……竟還開著?

更令他心神一動的,是那燈火搖曳處,隱隱約約傳來的琴音。

那琴聲初聽并不高亢,卻極富穿透力,錚錚淙淙,如幽澗寒泉滴落冰石,又似雪夜孤梅悄然綻放,在這萬籟俱寂的風(fēng)雪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悒與婉轉(zhuǎn),直往人心里鉆。

鏢師走南闖北,也算見過些世面,此刻卻被這酒香與琴音勾起了滿腹好奇。

他鬼使神差地放輕了腳步,悄悄挪到那酒鋪旁,隨即順著那未曾關(guān)閉的窗戶,小心翼翼地向內(nèi)望去。

只一眼,他便如遭雷擊,整個人愣在了原地,連呼吸都險些忘了。

破舊的酒鋪內(nèi),陳設(shè)簡陋,只有幾張歪斜的木桌和條凳,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

然而,就在這陋室中央,卻坐著三人,一男兩女。

男子身軀挺拔,面容剛毅冷峻,他并未飲酒,只是靜靜坐著,眉宇間似乎籠罩著一層難以化開的疲憊與沉郁,仿佛背負(fù)著千鈞重?fù)?dān)。

而真正讓鏢師魂飛天外的,是男子對面的兩名女子。

靠近窗邊,坐在一張古舊木凳上撫琴的,是一位年輕女子。

她穿著一身素白衣衫,衣料看似普通,卻在她身上顯得無比熨帖清雅。

烏黑如瀑的長發(fā)僅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松松挽起,幾縷青絲垂落頰邊,更襯得她肌膚勝雪,瑩潤生光。

她的眉眼是極美的,如同水墨畫中精心勾勒出的遠(yuǎn)山青黛,清澈的眼眸此刻低垂著,專注地望著膝上的古琴,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

然而,這絕美的容顏上,卻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愁緒,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仿佛有萬千心事、無窮憂慮壓在心頭,隨著她纖纖玉指在琴弦上的撥弄,那憂思便化作了凄清哀婉的琴音,絲絲縷縷,扣人心弦。

她美得如同月宮仙子墜凡塵,卻帶著一身清冷與孤寂,令人望之生憐,不敢褻瀆。

而在她身旁,則是另一位女子。

這女子年紀(jì)稍長,約莫三十許歲,卻有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成熟風(fēng)韻。

她身著一襲淡紫色長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軟毛織錦披風(fēng),身姿婀娜挺拔,如一朵在冰雪中傲然綻放的紫玉蘭,雍容華貴,氣度天成。

她的面容與那撫琴的年輕女子相比,卻更為精致完美,仿佛上天最杰出的作品,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

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一雙鳳眼流轉(zhuǎn)間,似有瀲滟波光,卻又深邃得如同寒潭,帶著歷經(jīng)世事的通透與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漠。

她并未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撫琴的女子,但那周身散發(fā)出的清冷與高華,已足以讓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

這二人,一者如空谷幽蘭,清極寂極;一者如國色牡丹,艷極傲極,皆是這江湖上數(shù)十年也難得一見的絕色。

鏢師看得癡了,心神完全沉浸在這曠世難逢的美景之中,幾乎忘了身在何處,只覺得此生能得見如此顏色,已是無憾。

那琴聲依舊在耳畔回響,他卻已聽不真切,滿心滿眼都是那兩張傾國傾城的容顏。

就在他神魂顛倒之際,一股冰冷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尾椎骨竄起,瞬間蔓延至全身,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周身汗毛根根倒豎!

他猛地驚醒,駭然抬頭,正對上一道目光。

是那男子,不知何時他已微微側(cè)過頭,那雙眼睛正透過窗戶,精準(zhǔn)地鎖定在他身上。

那目光并不如何凌厲,甚至沒有什么明顯的情緒,只是平靜地望過來,卻仿佛兩柄無形卻鋒銳無匹的利劍,瞬間刺穿了他的心神,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漠視一切的冰冷。

鏢師只覺得脖頸處一片冰涼,仿佛真的有劍鋒貼了上來,死亡的陰影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瞬間明白,這酒鋪中的三人,絕非凡俗!

自已這窺探之舉,已是犯了天大的忌諱!

強烈的求生欲讓他來不及有任何思考,幾乎是連滾爬爬地猛然向后退去,也顧不上辨認(rèn)方向,只憑著本能,發(fā)瘋似的朝著遠(yuǎn)離那間詭異酒鋪的黑暗之中狂奔而去。

琴音如泣如訴,在風(fēng)雪中飄搖。

那鏢師狼狽逃竄的腳步聲早已消失在茫茫雪夜中,酒鋪內(nèi)重歸寂靜,只余炭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

不知過了多久,那一直靜坐如磐石的男子,緩緩轉(zhuǎn)回了頭。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空無一物的木桌上,眼神空洞,仿佛在凝視著某種不存在于此時此地的景象。

桌上的油燈燈焰微微搖曳,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投下跳躍的光點,卻照不進(jìn)那潭死水。

凄清的琴音流轉(zhuǎn),一個高音顫巍巍地拔起,卻在某個節(jié)點突兀地停滯,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崩響。

這細(xì)微的異響讓男子抬起了眼。

他的視線越過搖曳的燈火,落在撫琴女子的手上。

那雙原本在琴弦上舞動的玉蔥般的手指,此刻,右手食指指尖竟被鋒利的琴弦割破了一道細(xì)小的口子,一滴殷紅的血珠正緩緩沁出,在她勝雪的肌膚上顯得格外刺目。

不止如此,她其他幾根手指的指尖也因長時間的用力撥弦而微微泛紅,帶著幾分脆弱的腫意。

琴音戛然而止。

“唉……”一聲輕嘆響起,如同玉磬輕敲,帶著成熟女子特有的磁性韻味。

開口的是那紫衣美婦。她鳳眸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看著自已的弟子,柔聲道:“泱兒,你已經(jīng)彈了一個時辰了,停下吧?!?/p>

撫琴女子——洛泱,聞聲抬起眼簾,那雙盛滿愁緒的眸子望向美婦,剛微微張口,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坊主,我……”

美婦起身,步履輕盈地走到洛泱身邊,伸出那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略顯單薄的肩膀,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此事,非你之過。莫要再自責(zé)了?!?/p>

就在這時——

“砰!”

一聲沉悶而突兀的重響打破了這片刻的溫情。

是那男子。

擺在他面前那只粗陶酒碗,不知何時已見了底。

而那空碗與粗糙的桌面撞擊,發(fā)出令人心驚的聲響,震得桌上的油燈都猛地晃了一晃,燈影亂顫。

美婦臉色微變,急忙轉(zhuǎn)向男子:“石大哥,我并非……”

她的話未能說完。

男子打斷了她,聲音低沉沙啞,如同被砂石磨過,不帶絲毫情緒,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冰冷:“一炷香?!?/p>

他頓了頓,目光依舊停留在空碗上,仿佛那碗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東西。

“他不來,我便走。”

最后一句,更是斬斷了所有余地,帶著訣別的意味。

“日后,你們也莫要尋我。”

美婦聞言,那雙深邃的鳳眸中瞬間閃過復(fù)雜難明的神色,有愧疚,她下意識地看向洛泱。

而洛泱卻沒有看她,也沒有看那男子。

她微微側(cè)過頭,望向酒鋪窗外。

窗外,風(fēng)雪愈發(fā)急了,密集的雪片織成一道白茫茫的簾幕,幾乎完全遮蔽了視線,天地間一片混沌,看不到任何路徑,也看不到任何人跡。

然而,她卻輕輕吸了一口氣,被琴弦割破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聲音雖輕,卻穿透了呼嘯的風(fēng)聲,清晰地響起在寂靜的酒鋪內(nèi):

“他會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