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外的臨湖宅院外,二十余名青灰僧袍的僧人如泥塑般肅立。
他們胯下的馬匹不時噴著響鼻,卻始終不敢發(fā)出一聲嘶鳴,鐵蹄踏在青石板上,連半點雜音也無。
整支隊伍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沉凝,過往行人遠遠望見,都下意識收住腳步繞路而行。
“這是哪里的和尚?竟擺出這么大的陣仗?”
“別多嘴,小心惹禍上身?!?/p>
陳震勒馬立于隊尾,目光始終緊鎖在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上。
指節(jié)在劍鞘摩挲了小半個時辰,他終是按捺不住,翻身下馬邁步上前。
就在他抬手欲推門的剎那——
“吱呀”一聲,厚重的門扉自內緩緩開啟。
了因逆光而立,玄黑衣袂在晨風中微揚。
他冷冽的目光掃過院外眾人,如寒鐵淬冰,令人心頭發(fā)顫。
陳震腳步一滯,迎上這道視線,竟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因...佛子,我等等候多時,擔心您出事,這才...”
了因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沒有半分溫度,仿佛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器物。
他沒說一個字,徑直從陳震身邊走過,足尖輕點便躍上了等候在外的烏木馬車,車簾落下的瞬間隔絕了所有視線。
二十余名僧人齊齊上馬,動作如行云流水,竟無一人發(fā)出聲響。
空門快步走到馬車旁,躬身立于簾外,聲音恭敬:“佛子,此行去往何處?”
車廂內傳出的聲音冰冷刺骨,清晰地敲在每個人耳中:“霸州城,望岳樓。”
-----------------
霸州城,望岳樓內已是人聲鼎沸。
這座三層飛檐的樓閣巍然矗立于城中最為繁華的中街,檐角如翼輕展,門前高懸的“望岳樓”三字金匾在日色下流光溢彩,氣派不凡。
樓主人正是名列地榜第三百七十七位的“流云掌”郭慕遠,年紀雖輕,卻已憑一身掌法名動江湖。
他為人豪爽熱絡,最愛結交四方俠士,因而這望岳樓也成了江湖中人往來匯聚之地,不少人專程前來,盼能一睹這位年輕高手的風采。
此刻,一樓大堂內八仙桌座無虛席,人聲與酒香交織蒸騰。
柜臺后,一對衣著整潔的老夫婦正守著賬冊。
老漢手中算盤噼啪作響,清脆利落;見堂中小二奔走不歇,老婦便起身自酒架取壇——這正是郭慕遠的雙親。
自兒子躋身地榜后,便把他們接來享福,老兩口閑不住,便幫著算算賬目,在飯點時搭把手打酒,卻從不摻和粗活。
“你們可曾聽聞?大無相寺的了因佛子,五日前便已踏入中州地界!”鄰桌一個敞著衣襟的壯漢仰頭灌下一口烈酒,酒沫順著虬結的胡須淌下,洪亮嗓音竟壓過了四周的劃拳喧鬧。
旁邊立刻有人接話:“怎會不知!聽聞這位佛子為摯友慘死,自東極一路西來,沿途攔路的地榜高手皆未討得便宜,就連地榜第七十三位的機關門蘇墨,也敗在他手下了?”
“嘖嘖,如此重情重義,若得這般知已,縱死何憾!”有人拍案感嘆,震得桌上酒碗叮當作響,引得鄰桌食客紛紛側身探聽。
另一桌的青衫書生搖著折扇,語氣里帶著幾分惋惜:“可惜啊,當日這位了因佛子過中州界碑時,多少人特意趕去看熱鬧,結果人家連馬車都沒下,嘖嘖……?!?/p>
“何止!好些勢力本想尾隨探查,可人家的馬匹腳力驚人,那些追到最后,連個影子都看見!”有人接過話頭,仿佛親眼所見。
議論聲正酣時,酒樓大門上傳來輕快卻沉穩(wěn)的腳步聲。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身著月白錦袍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面容俊朗,眉宇間帶著幾分江湖人的灑脫,正是望岳樓的老板郭慕遠。
酒客們見狀紛紛起身問好,聲音比先前更熱絡幾分:“郭樓主!”
“慕遠兄!”還有幾個相熟的直接招手喊他過來同飲。
郭慕遠抬手虛按,算是回應,臉上卻沒什么笑意。
他徑直走上三樓,三樓光景與樓下喧鬧恍若兩個世界。
整個樓層只擺著四張桌子,皆是用名貴的紫檀木打造,桌旁座椅上鋪著軟墊——按望岳樓的規(guī)矩,非地榜豪杰不得在此落座。
但此刻樓閣空寂,只有窗外的秋風卷著落葉飄過。
郭慕遠在臨窗位置坐下,喚伙計添了壺女兒紅。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青瓷杯中,他獨酌時望向街巷往來行人,那雙慣常挺直的寬厚肩膀微微傾頹,整個人仿佛浸在秋日暮色里,透出說不盡的寥落。
樓下有人注意到他的模樣,輕輕碰了碰身旁的同伴:“你看郭樓主這模樣……整整兩個月了,總這般失魂落魄的?!?/p>
旁邊立刻有人壓低聲音接話:“還不是因為那場比試?兩個月前,‘鐵面判官’柳滄瀾登門挑戰(zhàn),郭樓主半招惜敗?!?/p>
“不過是半招之差,再贏回來便是!”
“你懂什么?”一個頭戴氈帽的漢子左右張望,將聲音又壓低幾分:“郭樓主的武功本在柳滄瀾之上,只因比試前被一樁心事擾亂了心神,才讓對手鉆了空子。”
“什么事竟能讓郭老板這等高手都亂了心神?”
眾人頓時圍攏過來,個個豎起耳朵,生怕漏掉半個字。
那漢子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卻猛地打了個寒顫,下意識裹緊衣裳:“怪了,怎么突然這般陰冷?”
話音未落,一股若有似無的殺意已如臘月寒霜般在堂中彌漫開來。
眾人面面相覷之際,二樓靠窗的酒客無意抬頭,目光掃過三樓時驟然變色,聲音都變了調:“那、那人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所有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剎那間滿堂寂然。
見郭慕遠身側三尺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玄黑身影。
那人靜立如松,衣袂在穿堂風中紋絲不動,而近在咫尺的郭慕遠仍握著酒杯凝望窗外,竟渾然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