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趙大錘的訴說，劉光天只能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又何嘗不知道這些呢？

在這個國家初建、百廢待興又面臨重重困難的年頭，情況就是如此。

全國都處于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階段，無論是工廠里的工人，還是邊疆搞建設(shè)的兵團(tuán)，抑或是在隱秘戰(zhàn)線艱苦奮斗的科研人員，大家都是在為同一個目標(biāo)默默奉獻(xiàn)和犧牲。

這并非某個人、某個部門的問題，而是整個國家在特定歷史時期面臨的巨大挑戰(zhàn)和生產(chǎn)力水平的客觀限制。

只有親身處于這個時代洪流之中，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沉重與艱難，也才能體會到父輩祖輩們?yōu)榱撕笫婪睒s所付出的巨大犧牲和無私奉獻(xiàn)。

而像王主任、周會計這樣的基層干部，恰恰是處在壓力漩渦的最中心。

他們既要貫徹執(zhí)行上面的政策和指標(biāo)，又要直面鄉(xiāng)親們渴望溫飽的殷切目光，在極度有限的資源和嚴(yán)苛的要求之間艱難平衡，其中的苦楚和壓力，外人難以想象。

看劉光天沉默不語，只是悶頭抽煙，趙大錘繼續(xù)開口道：

“所以啊，劉師傅，他們真的不是存心要算計你什么……”

“他們可能就是……可能是把你，把你送來的藥，還有修機(jī)器這事兒，當(dāng)成咱公社今年能不能熬過去的一個指望，一根救命稻草了！”

“王主任把這機(jī)器交給你，那是把咱全公社老少爺們兒的盼頭，都托付給你了??！”

劉光天靜靜地聽著。

對于趙大錘所說的那些指標(biāo)的現(xiàn)實困境，他自認(rèn)人微言輕，無力改變什么。

但是，把眼前這臺凝聚著王家莊公社全部希望的柴油機(jī)完好地拉回城里，想辦法把它修好，這件具體而微的事情，是他力所能及，也是他身處這個時代洪流中，唯一能為自已見到的這份苦難，做出的一點實實在在的改變和回應(yīng)。

他掐滅了煙頭，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趙大錘，鄭重地開口道：

“大錘同志，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p>

“你放心，這臺柴油機(jī)，我肯定安安穩(wěn)穩(wěn)地給你拉到城里去。”

“到了地方，我想辦法找農(nóng)機(jī)維修站技術(shù)最好的老師傅，請他們務(wù)必好好檢查，想辦法把它修好！”

“一定盡力！”

聽到劉光天這句帶著承諾意味的話，趙大錘臉上緊繃的肌肉肉眼可見地松弛了下來，一直緊鎖的眉頭也舒展了些許。

他猛地站起身，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

“劉師傅！真的……真的太感謝你了！”

“我……我都不知道說啥好了！這樣，你……你早點歇著！明天還要開車，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劉光天也站起身，點點頭：

“行，大錘同志，你也趕緊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你了?！?/p>

趙大錘連連點頭，又看了劉光天一眼，這才轉(zhuǎn)身離開了這間簡陋的公社招待所。

劉光天關(guān)上門，插上門閂，吹熄了桌上那盞昏暗的油燈躺在了那張硬邦邦的板床上。

屋子里一片漆黑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和風(fēng)吹過茅草的簌簌聲。

說句實在話，如果有的選，他是真不想被借調(diào)到這個支農(nóng)辦公室來，參與這次任務(wù)。

有些東西，如果不去親眼看見，不去親身感受，心里或許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

煩躁、無力、同情、沉重……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堵得他胸口發(fā)悶，喘不過氣來。

但現(xiàn)在，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聽到了，感受到了。

王主任愁苦的嘆息，周會計纏著膠布的眼鏡后那精打細(xì)算又帶著期盼的眼神，趙大錘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還有那臺用全公社破銅爛鐵換來的柴油機(jī)……

這一幕幕留在了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

王家莊公社的大院里已經(jīng)窸窸窣窣地聚集了不少人。

劉光天就是被這混雜著低聲交談和腳步挪動的聲音吵醒的。

他揉了揉有些發(fā)澀的眼睛，迅速起身穿好衣服，推開木門走了出去。

院子里，那臺銹跡斑斑的單缸柴油機(jī)，已經(jīng)被趙大錘帶著幾個壯實漢子，用粗麻繩和木杠吭哧吭哧地抬了過來，此刻正靜靜地立在院子中央。

王福山主任、周會計和趙大錘都站在旁邊，周圍還圍了不少早起的社員。

看到劉光天出來，王福山趕緊迎了上來，臉上擠出笑容：

“劉師傅，起來了？”

“今兒……咱們公社這臺柴油機(jī)，可就全麻煩你了！”

他擺了擺手，盡量讓自已的語氣顯得輕松而可靠：

“王主任，您太客氣了?！?/p>

“這本來就是上面安排給我的任務(wù)，分內(nèi)之事?！?/p>

“這樣，咱們也別耽擱了，我這就把車廂門打開，大家伙搭把手，咱們先把機(jī)器固定好，我也好早點上路?！?/p>

“哎！好！好！”王福山連連點頭，轉(zhuǎn)身趕緊招呼趙大錘他們：

“大錘，快，帶人聽劉師傅安排！”

劉光天走到停在一旁的解放卡車后，嘩啦一聲打開了厚重的車廂擋板。

趙大錘和另外幾個公社里力氣最大的漢子，喊著低沉而有力的號子，“嘿喲！嘿喲！”地一起用力，小心翼翼地將那臺關(guān)乎全公社希望的柴油機(jī)挪上了貨箱。

劉光天則跳上車廂，找來了車上常備的幾根結(jié)實繩索，前后左右、里三圈外三圈地將機(jī)器牢牢地固定在車廂板上，確保它在顛簸的路上不會移位傾倒。

等他忙完，從車廂里跳下來，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目光依舊緊緊跟隨著他。

那無聲的注視，比任何言語都更能傳達(dá)出這份托付的沉重。

這不僅僅是臺機(jī)器，這是大家從牙縫里省出來、用全部家當(dāng)換來的命根子。

趙大錘搓著那雙布滿老繭和油污的大手，再次走到劉光天面前，嘴唇囁嚅了幾下，才甕聲甕氣地開口：

“劉師傅，那個……柴油機(jī)的事兒，就……就真麻煩你多上心了！”

劉光天迎著他那近乎祈求的目光，鄭重地點了點頭，語氣清晰而肯定：

“沒事兒，大錘同志，你放心?！?/p>

“到了城里，我指定想辦法，找技術(shù)最好的老師傅幫你們仔細(xì)看看，盡力把它修好！”

得到劉光天再次肯定的答復(fù)，趙大錘那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些許如釋重負(fù)的神情，連連點頭。

周圍的社員們雖然沒說話，但那緊抿的嘴唇和微微發(fā)亮的眼神，也透露出一絲被點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