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炎率領著彭氏家族的商隊,在箭竹山腳下尋了處平坦之地駐扎下來。
此次前來,是為了將家族舊寶庫中積存的一些物資轉運至如今家族根基所在的紅蛛嶺。
說是寶庫珍藏,其實大多也只是些陳年的靈材、礦石以及不再常用的法器,算不得多么貴重,卻是家族早年積累的一部分。
如今紅蛛嶺發(fā)展迅猛,族中子弟日益增多,修煉資源消耗極大,這才不得不每年派遣商隊,來這舊庫房搬運存貨,以補新址之需。
車隊方才安頓妥當,彭家炎正指揮族人布置警戒,便見天色陡然陰沉,濃重的墨色劫云轉眼吞沒了山頂天光,沉甸甸地壓將下來,令人心悸的雷鳴與一聲似亢奮又似畏懼的奇異獸吼接連從山巔傳來。
彭家炎一面高聲安撫有些騷動的族人,一面凝神望向劫云匯聚之處,眉頭微蹙,心中暗自揣測著山巔發(fā)生了何種變故。
待得劫云散去,天光重現(xiàn),一道幽影便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駐地邊緣,現(xiàn)出來人身形,正是常年駐守此地的家族長老彭英飛。
彭家炎連忙上前,恭敬問道:“三叔,山上的動靜可是結束了?我們何時可以啟運貨物?”
彭英飛面色沉靜,看不出絲毫情緒,只擺了擺手,語氣不容置疑:“情況有變。今年的搬運暫且取消,你們原路返回吧。所需物資,待來年再說?!?/p>
彭家炎聞言一愣,脫口而出:“???這是為何?發(fā)生了什么事?”
彭英飛目光掃過他,并未多做解釋,只是重復道:“此事你無需多問,照做便是?!?/p>
彭家炎臉上泛起難色,躊躇道:“可……可我這般空手回去,該如何向母親交代?”
彭英飛似是早有所料,淡然道:“無妨,我自會親自說明情況。你只管帶隊返回,路上務必小心。”
彭家炎雖心中滿是疑惑,見三叔態(tài)度堅決,也知多問無益,只得壓下滿腹疑問,拱手應道:“是,侄兒明白了。我們這便收拾,即刻返回。”
……
懸天崖主殿,幽冥骨燈的光芒森然流轉,將殿內映照得一片清冷。
凌雪瑤端坐高臺,墨金鳳紋法袍曳地,襯得她新生的面容愈發(fā)蒼白剔透,仿佛一觸即碎。她并未調息,只是靜坐,目光空茫地投向殿外云海,似在等待,又似在抗拒某個注定的結局。
“菩薩?!卞X雨棠伏跪于地,聲音微啞。
凌雪瑤緩緩轉頭,瞳中清光微漾,如冰泉驟起漣漪。
“他……死了?”她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比以往更冷,但那冰冷之下,仿佛有什么正竭力封凍。
錢雨棠不敢抬頭,將彭臻奔赴東海、決意赴死之事細細復述。
殿內死寂,唯有骨燈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凌雪瑤一動不動,恍若玉雕。
良久,她才極緩極緩地開口,聲音飄忽似從遠方傳來,帶著令人心悸的空洞:“你再說一遍……他去找古爾扎……拼命去了?”
字字如從冰窖中艱難挖出,帶著徹骨寒意與不易察覺的顫抖。
“是……是的。”錢雨棠頭垂得更低。
“呵……”一聲極輕的笑音自凌雪瑤唇邊逸出,打破死寂,卻比死寂更令人窒息。
她猛地起身!
墨金袖袍獵獵作響,周身清圣靈氣驟然失控般劇烈波動,如冰湖投入巨石,掀起洶涌暗流!
殿內溫度驟降,彌漫開危險壓迫。
她一步步走下臺階,腳步無聲,卻每一步都似重錘砸在錢雨棠心上。
停于錢雨棠面前,陰影將其完全籠罩?!澳悖 ?/p>
凌雪瑤聲音尖利,“看著我的眼睛!”
錢雨棠身體一僵,巨大恐懼攫住心神。她艱難抬頭,四目相對剎那——
凌雪瑤早年埋于她修為中的禁制驟然發(fā)動!
錢雨棠神魂一僵,如被冰冷鎖鏈捆縛,意識模糊,思緒情緒被強行壓下,只余絕對空白。眼神瞬間呆滯順從。
凌雪瑤死死盯著那雙已被徹底控制的眼眸,聲音低沉危險,字字如從牙縫擠出:“方才所言……彭臻赴死東?!墒钦娴??”
錢雨棠面無表情,如精致傀儡,毫無波瀾清晰應答:“千真萬確。”
得到這絕對控制的確鑿回答,凌雪瑤周身劇烈波動的靈氣驟然一滯。
“為什么……他為何如此?”她喃喃低語,眼中清光混亂,驀地抬手捂住心口。
重塑后的肉身劇烈顫抖,如玉肌膚下隱有暗紅血光一閃而逝。額角滲出細密冷汗,清冷面容爬滿極致痛苦掙扎,眸中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風暴。
“呃……”壓抑痛哼自唇齒間溢出。
他是她的劫,是道心唯一裂痕。唯碾碎此執(zhí)念,元嬰之道方能圓滿,才能真正太上忘情!
可為何……聽聞他決意赴死,選擇如此壯烈離去……她的心竟痛如撕裂?!
筑基之時,靈氣交融,因果糾纏;往后歲月,愛恨交織,欲罷不能。刻意遺忘的畫面不受控涌現(xiàn):他無奈縱容,深藏關切,無數爭執(zhí)與靠近……那非僅孽緣,更是她漫長修行中,唯一真切擁有的“人”的溫度。
如今,這溫度,被她親手推向毀滅。
“古爾扎!”凌雪瑤眼底驟現(xiàn)厲芒,混亂靈氣中殺意沖霄,“我必殺你!”
……
東海之淵,珊瑚宮深處。
一座由巨大蒼白骸骨構筑的殿堂靜靜矗立,幽暗的海水在其中緩緩流動,彌漫著古老與死寂的氣息。
古爾扎的身軀半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雙目緊閉。
突然,他猛地睜開雙眼,眸中爆發(fā)出駭人的血光!
其背后海水劇烈翻涌,一頭猙獰恐怖的巨大八爪魚虛影驟然浮現(xiàn),無數布滿吸盤的觸手瘋狂舞動,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妖威。
“呃啊——!”
他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怒吼,恐怖的音波混合著磅礴妖力瞬間彌漫開來!
周圍的海水為之震蕩,形成肉眼可見的波紋急速擴散。宮殿外,那些修為稍弱的海獸甚至來不及掙扎,便在這怒嚎中紛紛翻白昏厥,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從東到西,從南到北!
跨越數萬里之遙,竟依舊擺脫不了那個如影隨形的索命影子!
所有的分散隱匿全是徒勞!
只要他的族人稍離遠些,只要膽敢浮上海面,立刻就會被精準狙殺,如同被一個無形的頂尖獵手定點清除,毫無反抗之力。
偏偏這家伙并非時時刻刻前來襲擾,而是每隔一段時間,待他麾下稍有松懈、稍存僥幸之時,便如同鬼魅般驟然出現(xiàn),雷霆斬殺數個目標后,又瞬間遠遁,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反復的折磨與消耗,幾乎要將他逼瘋!
唯一的應對之法,似乎只剩下將所有的“蛻人”全部收縮回自己身邊,緊緊龜縮在這珊瑚宮白骨殿的勢力范圍之內。
可那樣一來,他與被斬斷了所有觸手的章魚有何區(qū)別?
還談何掌控這浩瀚無垠的大海?
昔日縱橫東海,令無數生靈戰(zhàn)栗的威風,如今竟要被逼得畫地為牢,茍延殘喘!
“陰魂不散??!”古爾扎暴怒咆哮,積郁的狂怒徹底爆發(fā),恐怖的氣息震得整座白骨殿簌簌顫抖,無數骨粉從殿頂簌簌落下。
他空有翻江倒海的磅礴力量,卻連對手的衣角都摸不到,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一刀刀放血,將自己一步步逼至這進退維谷、無比憋屈的絕境!
……
在東海獵殺之后,彭臻再次安然返回箭竹山地宮。
他盤坐在柔光之下,蒲團之上,身前攤開著一卷古樸的經書——《天華寶樹經》。
書頁非紙非絹,觸手溫潤,隱隱透著一種奇異的生機,仿佛真是由微縮的枝葉脈絡織就。
淡淡的金色梵文在珠光下偶爾流轉,宛如活物。
在他身側,還散放著另外幾部經文:《地藏金身本愿經》、《青蓮梵心訣》、《金剛頂陀羅尼》、《般若菩提心要》等數部寶典。
這些,皆是大昭寺秘而不傳、鎮(zhèn)壓氣運的無上寶典,任何一部流落在外,都足以在修行界掀起滔天巨浪,引來無數腥風血雨。
彭臻能得到它們,全靠喬幼薇——更準確地說,是靠喬幼薇心中那滋長蔓延、與她本體背道而馳的“心魔”。
喬幼薇的本體早已與大昭寺形成了絕對的利益共同體,她絕不會、也不敢做出任何損害大昭寺根本利益之事。
但她的心魔不同……
那潛藏在她道基中的陰影,充滿了對束縛的叛逆,彭臻甚至都不需要主動開口,她便會將這些不傳之秘主動送到彭臻的手中。
彭臻早已掌握了清凈蓮臺火。
此火一旦現(xiàn)世,便意味著大昭寺核心功法《青蓮焚心訣》已外泄,必將引來對方不死不休的追查。
喬幼薇的本尊即便為了自保,也絕無可能主動將這些功法交予彭臻。
可她的心魔,從不顧忌這些。
此刻,彭臻正潛心研讀最新得到的《天華寶樹經》。
這部佛門功法另辟蹊徑,以木為基,衍化佛國寶樹,生生不息,蘊含著極為精純磅礴的木系靈韻與佛法真諦,正適合他的護法金剛。
他的護法金剛乃是木魈精怪煉化而成,本質是極為純粹的木靈之體,潛力巨大。
但彭臻始終感覺,自己對它的開發(fā)和利用,還遠未達到其極限。
他緩緩合上經卷,閉目凝神,雙手開始掐動一個玄奧復雜的法訣。
隨著他指尖靈光的流轉,其背后空間微微蕩漾,一道虛幻的青黑色身影緩緩浮現(xiàn)。
那身影容貌與彭臻一般無二,卻通體散發(fā)著濃郁的木靈之氣與淡淡的妖異青光,正是木魈所化的護法金剛。
只是它雙目空洞,神魂早已被抹去,如今不過是一具強大的傀儡,一具受彭臻絕對掌控的分身。
彭臻必須分出自身一縷神魂融入其中,親自牽引,才能嘗試運轉《天華寶樹經》的功法路線。
地宮中一片死寂,只有他悠長的呼吸聲和偶爾夜明珠光暈流動的微響。
青色的護法金剛在他神魂驅動下,笨拙地模仿著經文中記載的法印,周身青光起伏不定,試圖凝聚那佛門寶樹的虛影。
然而,嘗試了數次,那青光總是無法轉化為純正的佛門神通,每每在即將成型的剎那崩潰散去,只留下躁動的木靈之氣。
彭臻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沉吟。
果然不行。木魈雖是木靈之體,對天下木屬功法有著天然的親和與駕馭之能,但這《天華寶樹經》終究是佛門正法,需要深厚的佛法根基與純正的佛力來催動。
這具空有木系能量而無佛力的傀儡之身,難以跨越這道鴻溝。
他思索片刻,心中漸有定計:需得以一件蘊含精純佛力的法寶作為引子,甚至……直接將那佛寶與木魈本體徹底熔煉合一,以煉器之術重鑄這具分身,為其打下不可磨滅的佛門根基,方能真正練成《天華寶樹經》,使之成為一尊名副其實的佛門護法金剛!
想到此處,彭臻長身而起,走向地宮更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擺放著一個毫不起眼的陳舊木箱,箱體上落滿了灰塵,卻隱隱透出一絲令人心悸的封印之力。
他屈指一彈,一道靈光沒入箱體,解開了其上層層疊疊的禁制。箱蓋無聲開啟。
霎時間,一股溫和卻磅礴、悲憫而浩大的佛光自箱內彌漫而出,瞬間沖淡了地宮的陰冷與晦暗。光芒之中,一尊高約尺余的金色佛像靜靜矗立。
這佛像通體猶如純金鑄造,面容慈悲祥和,一手結印,一手托著一只琉璃藥壺,壺中仿佛有甘露氤氳流轉。
正是那件充滿傳奇與麻煩的佛門至寶——藥師金身佛。
彭臻凝視著這尊金佛,目光復雜。
自從意外得到它后,因其牽扯太廣,他從未敢讓其顯露于人前。
一旦被人知曉此物在他手中,就會立刻得罪死南無門和崇德派,還會牽扯出一樁足以震動崇德派的金丹真人隕落公案。
但如今,在這隱秘的地宮深處,為了將這具分身潛力發(fā)揮到極致,卻是到了讓它重見天日,物盡其用之時了。
彭臻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藥師金身佛冰涼而光滑的表面,感受著其中蘊含的、如汪洋般深不可測的佛力,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
三個月后……
藥師金身佛被安放到布置好的煉器大陣中央。
與此同時,木魈分身亦在陣眼,與金佛遙遙相對。
彭臻雙手結印,口誦真言,腳下陣法瞬間被激活。
幽綠色的火焰自陣紋中洶涌而出,此火他特意引來的地脈毒火,專能熔煉金石、熬煉靈體。
毒火將金佛與木魈分身一同吞沒,熾熱的高溫讓空氣都扭曲起來。
在這幽綠火焰的持續(xù)灼燒下,堅硬無比的金佛終于開始發(fā)生變化。
其表面金光流轉,逐漸軟化,如同被高溫熔化的黃金,化作無數道蘊含磅礴佛力的金色液流,這些金色液流在火焰的引導下,如同擁有生命般,主動流向木魈分身,絲絲縷縷地滲入其堅逾精鐵的木質肌理之中。
此刻,這具分身正發(fā)生著劇烈的變化。
它的軀體呈現(xiàn)出一種不穩(wěn)定的青黑色,眉心處一點剛剛融入的金色佛印明滅不定,如同風中殘燭。那是初步熔煉了【藥師金身佛】的跡象,但佛門至寶的浩大力量與木魈天生的妖靈本源在毒火煅燒下激烈沖突,使得分身體表經絡不時可怕地凸起、扭動,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崩裂。
彭臻眼神沉靜如水,對此似乎早有預料。他伸出手指,凌空一點。
清冷如潮的碧潮靈火則溫柔地包裹住掙扎的分身,如同無數細微的觸手,滲透進去,耐心地洗刷、洗盡毒火殘渣。
水藍色的碧潮靈火褪去,青白色的清凈蓮臺火光芒大放。
此火原本是煉丹之火,取其輕柔細膩,柔和而堅定地穩(wěn)定著那崩壞的趨勢,引導著被煉化的精純佛力與純凈木靈本源不再沖突,而是開始艱難地交融、構筑全新的循環(huán)。
器火可以煉丹,丹火也可以煉器。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那分身的掙扎漸漸微弱,形態(tài)在火光中發(fā)生著脫胎換骨的變化。
體表自然浮現(xiàn)出玄妙的佛門瓔珞圖案。眉心處那點佛印徹底穩(wěn)固,并舒展開來,最終化作一株枝繁葉茂、寶光灼灼的微縮寶樹印記!
當其周身那狂暴紊亂的氣息終于平息下來時,一股全新的、浩瀚莊嚴的威壓彌漫開來,赫然達到了金丹后期的境界!
火焰漸次斂去。
原地出現(xiàn)的,不再是一具冰冷的傀儡。
而是一尊高約丈六、寶相莊嚴的法身。
它面如滿月,眼含慈悲與智慧,周身籠罩在淡淡的金色佛光之中,身后隱約有一株華蓋般的參天寶樹虛影搖曳生姿,枝葉間仿佛懸掛著無數佛國珍寶,空靈的梵唱聲若有若無地環(huán)繞其間。
——寶樹天尊!
彭臻凝視著這尊耗費巨大心血煉成的佛門天寶,眼中終于掠過一絲滿意。
他心念微動,那寶樹天尊便化作一道流光,瞬間沒入他的體內。
與本尊融合的剎那,彭臻周身氣息轟然暴漲,一路攀升至圓融無礙的金丹期大圓滿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