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清城,云蒸霞蔚,四水繞城。
卯時未至,南城門至府前街的長路早已被彩棚吞沒——紅綾翻卷,連綿覆蓋了整條官道。
辰時初,知府率同知、通判等十余名官員俯身于門外十里長接官亭。
河面樓船漸近,旗牌傘扇如林,親兵鐵甲寒光凜凜。突然,鞭響破空——三班衙役以槍桿驅(qū)散人群,將看熱鬧的百姓隔在道路兩側(cè)。二百甲士持長槍踏步前行,其后百名兵士高擎“肅靜”“回避”牌與各色繡旗,烏鞘鞭、鐵鏈鏗然作響。
知府趙懷安手捧官憑,躬身迎候。
李長安登船靠岸,帶著一眾隨員,緩緩走向迎接的隊伍。
按制,各地守官是不能主動迎接“巡閱使”、“按察使”、“監(jiān)官”的,人家來查你,你還拉關(guān)系,那不是擺明了不遵守朝廷規(guī)矩,想要搞公關(guān),拉攏上級,糊弄監(jiān)察結(jié)果么。
可李長安不同,他這個兩路巡閱使是封給遼國看的,身上真正有用的,是那個三司副使。
朝廷的財神爺來了,誰敢不迎?
“有勞,叨擾了!”
“是下官的福氣,天使一路辛苦,請入城歇息?!?/p>
大部隊扎營休息,李長安帶著幾個秘書,還有二百精銳,進城接受臨清官員們的接風。
此地最大、最豪華的酒樓居然也叫望海樓,連規(guī)制模樣,都跟大名府的分毫不差,甚至伙計衣衫服飾都別無二致。
上樓開宴,又跟眾人寒暄一下,大伙揣著名帖,一個個的過來見禮。
“此地人情不錯啊,個個看著都挺精明,不像那種窮兇極惡之地的貪官,怎么會連一個鹽販子都搶呢?”他心中納悶,始終看不出來端倪。
吃喝完了,趙懷安還邀請他去官舍住下。
李長安心里沒譜,推脫身兼主將,不能夜宿營外,于是又返回了大營。
富柔趕緊問,“案子可說了,趙懷安怎么解釋?”
“沒問!都是官場文章,不好開口。反正要停留三日,不如明天你我微服進城,先查探一番!”李長安以酒醉之名趕緊睡下,省的今日還要勞作。
大軍停駐,要做日常采買,天還沒亮,城中商人小販已經(jīng)早早匯集,就在不遠處擺開了陣勢。
等他倆用過早飯,換了衣衫,帶著崔大崔二以及二十個護衛(wèi),潛入了城中。
怎么查,當然是去本地榷場和米糧鋪了。
可惜榷場沒開,上面寫的價格還是去年秋冬的,做不了數(shù)。
來到臨清的一處市場,倆人開始分頭找線索。李長安進了一家米糧店,這樣看看,那樣瞧瞧。
越看越覺著不對,他姥爺家就干這個的,對米糧店什么樣他非常熟悉。
這買賣就是個薄利多銷,除非趕上水寒蝗災(zāi),否則想要賺超過兩成利,那是會被街坊鄰居告到衙門打板子的。
可這里卻處處透漏著詭異,一升麥子居然賣到了五文,一斤食鹽賣到了五十文,這特么不是開封價么?
大宋天下,物價以開封最貴。
蓋因除了雨水,任何物件都要外購,且城中權(quán)貴官吏眾多,以致物貴錢賤。
臨清可是水運貿(mào)易節(jié)點,還在河北,并不施行京畿路的高稅負政策。它賣這么貴,道理在哪兒呢?
“店家,我從揚州來,怎么你們北地產(chǎn)麥,這麥子倒比我們那兒還貴些?”
掌柜的上下掃了一眼,背著手來到近前,又仔細的看了李長安的樣貌,這才接話,“這位官人,在臨清做買賣,便是這個規(guī)矩?!?/p>
一指旁邊的一處柜臺,上面貼著張類似告示的東西,居然是一張物價表。
“知府衙門訂的?”
掌柜的擺擺手,把李長安推出了大門外,不做你生意了,示意他去別地方問吧。
停了一會,他還是沒想明白,怎么問個告示還支支吾吾的。你賣這么貴,總得有個理由吧?
這回,他抓了個要買東西的窮漢,掏了五個好錢做咨詢費。
“為何物價騰貴,到底是何人指使?此地交通南北,百貨不缺,可有緣由?”
那窮漢本不敢說,可是看了五個黃澄澄的銅錢,立即忘記了危險。拉著他,走到不顯眼的地方,“二爺定的規(guī)矩,凡是指定物品,價加兩成,是對他的孝敬?!?/p>
“二爺是誰?”
“嗯?二爺你都不知,周文武啊,半個臨清都是他的家當,連知府衙門都他說了算?!?/p>
聽窮漢講了一會故事,李長安又重施故技,抓了幾個別的人互相佐證。
哎呀,大宋朝出了倆財神,而且人家比自己發(fā)財還早。這么說,那就不得不會會了,須分個高低。
過了會,跟富柔匯合,她準備充足,帶著女秘書,記了四五十樣商品的價格回來。
“官人,此地不詳??!”
“怎滴說?”
富柔看的跟李長安不一樣,她作為宰相家眷,對政治非常敏感。這城里處處提的都是二爺,可知府呢,居然沒人當回事兒。
話說,破家縣令,滅門的令尹。
臨清知府從四品,就比大名府低兩級,怎么會這么沒存在感,這里面古怪大了。
即便是洛陽符家,牛逼到天上去了,一字王,也沒這個影響力。
“出城,抓幾個舌頭問問!”
倆人出城,回到大營邊上的集市,假裝成路過客商,跟人交談套話。
只是這回又不一樣,打聽價格還好,一旦問到二爺相關(guān),個個噤若寒蟬,不敢談?wù)摗?/p>
嗯?
難道說,二爺?shù)娜司驮谶@里?
四處逛了一遍,很快就找到一伙不做買賣,卻一身整潔衣衫到處巡視的人。這特么二爺,不會是個柴進那樣的人物吧。
表面上就是個員外,實際已經(jīng)控制了一座城,暗暗的在準備大事。
可歷史上要到哲宗時期河北才處處響馬,咱這才熙寧三年,不至于啊。再說有了自己,朝廷也沒更改鹽鐵政策,河北還是郡州邊地,施行減稅政策呢。
對了,有個女秘書說她了解北地民情,那不如找她來問一問。
杜巧蕓來到大帳,李長安拋出了問題,“這二爺,到底何許人物?”
“周二爺?大人記得刑部侍郎周永健么,此人正是侍郎之子!”杜巧蕓還真知道,一下就道破身份。
“仁宗年間,侍郎大人任職臨清,一呆便是六年,從通判做到知府。二爺便是頂頂有名的周衙內(nèi),尋常事情,他說的話,比知府衙門的律令還好使些。”
李長安插了一句:“他可有官職?”
杜巧蕓搖頭不知,“許是有蔭官吧,但肯定不是正職。我家經(jīng)營鹽業(yè)時,也曾與他打過交道,互換拜帖時,只寫名字二字,并無綴稱?!?/p>
我曹,真特么神了,無官無職,居然能發(fā)這么大的財,他到底有什么才能?
才能?杜巧蕓撇著嘴,一臉鄙夷。
這人一切的成功,全仗著他爹罷了,或許有些膽子,行事莽撞倒是異于常人。
曾經(jīng)有一年,臨清附近鬧水災(zāi),糧食歉收,物價騰貴。要是報上去,朝廷肯定會克扣主官的業(yè)績,于是二爺居然向四面商家發(fā)出邀請,讓人販運米糧至此,免收稅賦。
不過,運來之后只能賣給他,且還要半年后結(jié)賬。
想不賣,知府的衙役、本地的郡兵、義社的弓手能放走你么?真讓你走,不出十里也要遭遇響馬。
他占了米糧便漲價三成賣與城內(nèi)商家,不買的,便派人上去打砸。
此人手下有五虎,個個都是畜生,行事暴烈專干陰損之事,分別是伍爾禪、邱治杰、李鉞、蕭昱、孫原、展望。
各領(lǐng)一伙青皮,有的管米糧行,有的管餐飲酒樓,有的管牛馬市。
尤其那個伍爾禪最不是東西,其人是個雜種,乃是從北面來的馬奴與乞丐生的崽子,狼心狗肺,一點人樣都沒有。
只是因為會舔二爺?shù)臏献?,便得了勢,管了全城的青樓會館,總是編一些雜胡故事,壓制本地人的戲。
李長安打斷她,別扯太遠,這二爺?shù)降自趺磼赍X的?
“一搶、二騙、三占、四奪!搶,自然就是手下一群潑皮無賴,化裝成匪徒,到城外專挑落單之人或者小商販進行搶劫;騙,與外地商人做生意,從不講誠信,只是騙了你的貨等你來打官司;占,本地有什么碼頭、礦山、水井、湖泊,全讓他給占了;奪,看中人家產(chǎn)業(yè),仗著人多勢眾,官府有人,偏要奪來?!?/p>
是個人才啊,既沒有本錢,又沒有風險,怪不得比自己還厲害。
“更有一樣,便是收稅外之稅!他自稱乃是全城百姓的恩人,災(zāi)年里破家救災(zāi),于是要代管全城商業(yè)。凡是朝廷榷貨,到了他這里,都要漲上一兩成,說是還他的家業(yè)錢?!?/p>
牛逼,太牛逼了,簡直就是個天才。
在無法無天方面簡直是亂世魔王的榜樣!
這人得見見,以后回去跟蘇軾吹牛逼,咱也有個新鮮材料不是。
“今晚派幾個人將那個伍爾禪捉來,讓我瞧瞧,這位二爺?shù)降子惺裁幢臼?。另外去信開封,讓春水堂好好查查永健大人的來歷,這一家子都這么猛么?”
李長安下令,召集臨清城附近的大戶來大營競標,咱這個運河還得修的,不管二爺牛不牛逼。
到了晚上,夜貓子咕咕咕的叫了,子時不到,崔大崔二押著一個人回營。
李長安擎著蠟燭走到跟前,這小玩意長得別說,真他娘的別致。腦袋跟醬塊子似的,圓咕隆咚。額角禿毛,發(fā)際線退到頭頂,一看就是個雜胡。
倆條眉毛跟弓腰的黑毛蟲相似,一雙山羊眼配著單眼皮,好似那個串種的野狗。
上下各留一片胡子,下巴頦跟山羊似的,一張嘴感覺就要噴吐惡魔黑霧。
“先打三十殺威棒,另外做個夾棍,烙鐵也準備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