鄆城東邊有一片大水域,人稱蓼兒洼,又稱梁山濼,古稱巨野澤。
黃河自濮陽分叉,左右搖擺,總是用最狂暴的母愛來親近那些敬畏她的兒女。這梁山泊,就是某次翻滾留下的遺跡。
此處,就是李長安要與呂惠卿會見的地方。
一路南下,呂惠卿大軍所到之處,見城破城,見寨拔寨,居然擄掠了上百個所謂的“北地大賢”。
巡閱使要來河北,你們不得去代表當(dāng)?shù)赜用矗y不成不歡迎?
四月暖春,清風(fēng)宜人,湖面波濤萬頃。
一支船隊從上游飄飄蕩蕩,貿(mào)貿(mào)然的闖入湖中,嚇得魚鷹驚起,鳥雀噤聲,水獸遁逃。
旗艦是一艘平底畫舫改的戰(zhàn)船,長六丈,寬三丈,樓高兩層十八尺,上樹一桿大旗,寫著一個古體的宋字。
船到碼頭,巡閱使的儀仗次第展開,座船緩緩靠岸。
呂惠卿攜軍中主將,以及各地鄉(xiāng)賢大禮參拜,迎候天子欽差,三品高官重臣,兩路巡閱使駕臨。
城中狹小,不宜大軍駐扎,臨時營地就在湖邊不遠(yuǎn)。
李長安上岸,接受參拜,入駐大營。
儀式流程走完了,呂惠卿撇開眾人,單獨與李長安會面。
“現(xiàn)在咱倆可是三司同僚,你是副使,我也是副使了。吉甫辛苦,讓你遠(yuǎn)來,卻撲了個空,沒想到邊軍這般不經(jīng)打。”
呂惠卿趕緊謙讓,“豈敢!豈敢!長安乃是朝廷欽點的兩路巡閱使,折煞我了!”
軍營之中,沒什么講究,會面所在就是一個帳篷。
“這么說,你還是不滿意?七千馬匹,你要多少?”
呂惠卿緊著搖頭、擺手,“長安誤會了,我不要馬,我想要錢!”
嘿,搶劫搶到祖師爺身上來了,我可是連王安石的錢都敢騙的,你居然管我要錢。
不等李長安反應(yīng),呂惠卿接著說道:“玩脫了,大營五千正編緝稅軍,其余四萬五是仆從,養(yǎng)不起了?!?/p>
“細(xì)細(xì)說來!”
原來,呂惠卿四處征剿,把磁州、相州、大名府都給禍害完了。
照著李長安給的秘籍,每到一地,打土豪、分糧食、厘稅分田。這一招果然萬試萬靈,再厲害的地頭蛇,也挨不過他三板斧,自此半年,三郡之內(nèi),無有世家豪強不服。
但有一利必有一弊,豪強養(yǎng)人,那是當(dāng)牲口使的,汰死率非常高,不怕人多養(yǎng)不起。
窮人得了解放,根本不想再為豪強賣命,一個個的都要投軍。結(jié)果,稅越收越少,全化作了仆從們的口糧。
歸咎原因,還是朝廷的待遇太好了。
如今該征的地方都征了,接下來,只能北上或者東進。
長安你再不給想個辦法,那我呂惠卿也只能當(dāng)土匪了,搞不出糧食,這幫人就得變成魏博牙兵。
“你來河北干嘛來了?”
呂惠卿一臉愧疚,他也沒想到啊,本以為就是拉著一群人四處征稅,居然變成養(yǎng)兵的了。
李長安捂著額頭,連連慨嘆,“誒,度支使啊,怎么搞錢都不會呢!”
大營里,數(shù)百豪強又被看管起來,聽到李長安“兩千破一萬”的戰(zhàn)績,無不兩股戰(zhàn)戰(zhàn),屎尿欲滴。
活閻王啊,俺們河北人還能活命么?
這呂惠卿已然不好對付,本想著調(diào)遣精兵強將,把敵方謀主一舉擊殺,來個釜底抽薪。
可韓相公也沒說明白呀,這人居然帶著天兵來的。
一想到家里嬌妻美妾,良田千頃,從此再不能任意享受,無不悲從中來。于是乎,大營中居然傳出連片的嗚咽聲。
過了一時三刻,忽然帳中傳出鼓聲,兩列兵甲齊刷刷向他們涌來。
嗚呼哀哉,蒼天啊,吾命休矣。
剛伏地?fù)屘彀Ш浚瑓s聽見啪啪啪三聲爆響,嚇得他們差點把腦袋插進褲襠里。
一名青年文士展開令旨,當(dāng)場宣讀。
如今朝廷銀錢匱乏,正是國士效忠報國之際,巡閱使府鈞旨,凡是愿意獻金獻糧,肯參與河北復(fù)興計劃者,可憑借功勞授官。
最低職位為鄉(xiāng)紳領(lǐng)主,管一鄉(xiāng)一鎮(zhèn)之市稅。
品級九品,免征一人,除勞役,可取用市稅十分之一為酬勞。
同品級的,還有管理河湖水泊的,或者碼頭渡口的,類比提轄。此類官不可繼承,每五年一更換。
往上一層職務(wù),便是管理一縣之地某項產(chǎn)業(yè)的,從八品。
礦山、森林、漁業(yè)、作坊、牛馬行等,被巡閱使府定為重大產(chǎn)業(yè)者,都要扶持管理人,此類官也是五年一換。
再往上,七品。
可單獨管理一縣商稅,是為緝稅官,三年一任,要求自帶稅吏。
緝稅官可與本縣合衙辦公,也可自設(shè)衙署。春秋兩季,繳齊朝廷所需賦稅,任期不限,最長十五年。
另外,巡閱使府還將替朝廷發(fā)包各類工程,凡能墊資墊工的,優(yōu)先中標(biāo)。
比如河堤整修,河道清理,運河維護,道路修繕,城墻翻修等等。一事一官,臨時委任,事畢則官除。
從今往后,河北地區(qū)糧食將采用征購制。
根據(jù)產(chǎn)量,征購四成,價格為過去五年市價的均值。征購糧交不上的,有官的除官,沒官的下獄。
好了,現(xiàn)在去留自選。
愿意跟著巡閱使大人混的,交錢領(lǐng)委任狀,以后好好配合工作。
不想獻上忠誠的,回家修造槍矛,緊扎城寨,等待大軍來攻。到時候,男的肥田,女的充公,家產(chǎn)沒收為復(fù)興津貼。
命令讀完,蘇轍命人在小營中擺上一只儀器。說是鐘響兩次,不能選擇的,只有爬旗桿一個選項。
至于旗桿怎么爬,那當(dāng)然是有繩子吊著腦袋了。
眾豪強哆哆嗦嗦,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商量,還有敢提韓相恩情的,便被下了黑手,一會便“氣絕身亡”。
“我等愿意當(dāng)官,只是不知價錢如何?”
蘇轍一招手,有人捧過來一個匣子,他從匣中抓起幾十本冊子,往人群中一撒。
人們撿起來一看,立時崩潰大哭。
這哪兒是賣官鬻爵,這是來摳棺材本了,怎么一個小小的鄉(xiāng)里稅吏,居然要價三百貫,這不是欺負(fù)人么。
“嗚嗚嗚...,求大人再開恩些!”
蘇轍不予理會,只是搖著扇子,“哭!哭也算時間哦!”
呂惠卿在帳中聽得焦急萬分,心里擔(dān)憂豪強們不肯配合。他都把刀子架起來了,那幫人不還是舍命不舍財。
你小李大人再聰明,還能讓這幫老摳自己割自己的肉么?
李長安喝著淡酒,吃著湖鮮,美滋滋的看著城中大戶獻過來的舞姬。
“擔(dān)心什么,接了咱的買賣,他們還得謝咱們呢!來,接著奏樂,接著舞!”
那小營之中,有的看了冊子,立即躲在角落找了草棍兒做算籌計算起來。自己家有多少田,鄉(xiāng)里附近有沒有礦產(chǎn)河湖以供開發(fā),附近有沒有什么商路可以經(jīng)營。
算得了數(shù)字,又謹(jǐn)慎的復(fù)核一遍,趕緊沖到蘇轍面前,報了官職,簽下契書。
“楊顯宮,過來聊聊!”
“你還沒選定呢?快著些,邊上其他人若是把你的地盤占了,以后又沒韓相的人撐腰,你豈不是要被騎著脖頸拉屎?”
倆人嘀嘀咕咕,過了一會,這人也趕緊上前搶著買官。
有個人極其膽大,居然相中了濮陽城的稅務(wù)官,直接跟人爭競起來。
“我出一萬五千貫,誰跟我爭,我便再加五百貫!”
那人大腹便便,方頭大耳,一身半棉錦袍被他撐得像個絲繭一樣。唯獨一雙手腳還像人,否則誰看都是一頭豬。
“嘁...好大的口氣,那人是誰?”
“他,你都沒聽過?真是少識多怪,鼎鼎大名的謝員外,號稱開德府謝半城的謝振魁啊?!?/p>
嘶......這人叫破身份,讓周圍一幫大戶都猛抽冷氣。
謝振魁可太有錢了,據(jù)說家里的狗都頓頓有肉吃,開德府的城墻都是他家修的,你路過開德三天,尿都跑不出去他家田界。
“他怎么還需要買官,本來就是朝廷封的信義郎,何必蠢的跟我們一樣破財免災(zāi)?”
“呸!濮陽乃開德府治所在,又是朝廷河防重鎮(zhèn),商旅云集,你以為他之前是怎么發(fā)家的。人家才不蠢,你我的官兒能賠了,他的絕對有的賺?!?/p>
不一會,一個郡治加上六個市鎮(zhèn),被謝員外打包叫價到了兩萬貫,再沒有人敢跟價,終于成交。
呂惠卿陪著李長安喝酒,越喝越愁,越來越苦。
左等右盼,終于見蘇轍回來了,趕緊讓人扶著起身,搶過來賬目觀看。
“多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