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jié)的狂歡一直持續(xù)到深夜。御街上的燈火依舊通明，但人流已漸漸稀疏。

陸棲鸞、岳紅綾和顏蕓姑將柳月娘、安盈和白未晞送回了“云來客舍”。

在客棧門口，幾人又站著說了會兒話，多是陸棲鸞和顏蕓姑在叮囑她們回去早些休息，說是明日有要事相商。

岳紅綾的目光則不時地、極快地掠過白未晞，帶著一種欲言又止的復(fù)雜。

目送著陸棲鸞和顏蕓姑的馬車離去，柳月娘帶著安盈正要轉(zhuǎn)身進客棧，岳紅綾卻忽然開口道：“月娘妹子，安盈，你們先上去歇著吧。我……我還有些話，想單獨跟白姑娘說幾句，很快就走。”

柳月娘微微一愣，隨即了然，她看了看神色平靜的白未晞，又看了看眼神中帶著懇切與堅持的岳紅綾，點了點頭，柔聲道：“好，那岳姐姐你們慢慢聊，夜里風(fēng)涼，別太久。”

說罷，便牽著一步三回頭的安盈先進了客棧。

客棧門口一時安靜下來，只剩下懸掛的燈籠在夜風(fēng)中輕輕搖曳，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圈。

岳紅綾轉(zhuǎn)向白未晞，深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

她昨日已知曉白未晞是與柳月娘母女一同自青溪村而來，這讓她心中的許多疑問似乎有了模糊的指向，但也帶來了更多的困惑。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關(guān)于那時光無痕的奇跡……但這些話在唇邊滾了又滾，最終咽了回去。

她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只是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探尋：“白……白姑娘，” 她斟酌著稱呼，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個，“月娘妹子和安盈……她們是您的……？” 她問得有些含糊，但意思明確，是想知道柳月娘母女與白未晞的關(guān)系。

白未晞?wù)驹跓艋\的光暈下，瑩白的臉頰被蒙上一層暖色，卻依舊透著清冷。

她聽到問題，幾乎沒有思考，便給出了一個清晰而肯定的答案：

“家人。”

簡單的兩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岳紅綾心中漾開圈圈漣漪。

家人……

岳紅綾瞬間就明白了。

不是鄰里，不是簡單的依附關(guān)系，而是“家人”。

這意味著，柳月娘和石安盈，是知道白未晞底細(xì)的！

她們知曉她的不同，知曉她那超越常理的特質(zhì)，并且接納了她，將她視作了真正的家人，而白未晞，也同樣如此認(rèn)定她們。

這個認(rèn)知，讓岳紅綾心中最后一點因白未晞身份而產(chǎn)生的疏離與恐懼，徹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理解與釋然，甚至隱隱有一絲為白未晞感到的欣慰。

“原來如此……” 岳紅綾喃喃道，臉上露出了一個真正放松而溫暖的笑容，“真好?！?她這句感嘆發(fā)自內(nèi)心。

她看著白未晞，眼神堅定，“白姑娘，您于我，有再造之恩。有些事，紅綾不會多問，也不敢多問。但請您相信，只要紅綾力所能及，無論是您，還是月娘一家，若有任何需要，紅綾定義不容辭?！?/p>

她沒有再說什么“報答”之類的空話，但這句承諾，卻比任何誓言都顯得沉重而真誠。

白未晞看著她，深黑的眼眸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幽邃。

她沒有回應(yīng)岳紅綾的承諾，只是微微頷首，算是聽到了。

岳紅綾知道，話已至此，無需再多言。她后退半步，對著白未晞，鄭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禮。

這一禮，無關(guān)身份，無關(guān)年紀(jì)，只關(guān)乎那份跨越了二十多年、改變了她個人命運軌跡的恩情與緣分。

“夜已深，紅綾不打擾您休息了，告辭?！?她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白未晞一眼，仿佛要將此刻她的模樣，與她記憶中那個破廟里的身影徹底重疊、珍藏，然后才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登上等候在一旁的自家馬車。

馬車轆轆駛遠(yuǎn)，融入東京城尚未完全沉寂的夜色中。

白未晞獨自在客棧門口站了片刻，夜風(fēng)吹拂著她的發(fā)絲和衣袂。

她抬頭望了望天上那輪被人間燈火映襯得有些黯淡的明月，然后轉(zhuǎn)身，步履無聲地走進了客棧。

正月十六

昨夜的狂歡仿佛還殘留著余溫，但東京城在白日已恢復(fù)了它作為帝都的秩序與繁忙。

用過早食后，陸棲鸞便派人來請，說是岳紅綾也在她府上，邀柳月娘幾人過去一敘。

再次踏入陸府花廳，氣氛與昨日又有所不同。

陸棲鸞神色間帶著一絲商人的果決，岳紅綾則含笑坐在一旁，顏蕓姑也在座，顯然是事先通過氣了。

閑話幾句后，陸棲鸞便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安盈，語氣溫和卻認(rèn)真：“安盈，經(jīng)過這幾日相處，我與你顏先生，還有岳姨，都覺著你是個極好的孩子。心思靈透，肯學(xué)肯想，留在青溪村，雖好，但天地終究是小了些?！?/p>

她頓了頓，直視著安盈有些愕然的眼睛，拋出了一個提議：“我想將你留在我身邊，就在這玲瓏坊里。不必簽什么書契，只當(dāng)是跟在我身邊學(xué)著做事，見見世面，看看這商海浮沉、人情往來。你可愿意？”

石安盈完全愣住了，她沒想到陸東家會如此直接地提出要留下她。留在東京？在玲瓏坊？這巨大的、突如其來的機遇讓她一時不知所措，心臟砰砰直跳，下意識地看向了母親。

柳月娘也是吃了一驚，她雖知陸棲鸞賞識女兒，卻沒料到動作如此之快。

她嘴唇動了動，還未開口，一旁的顏蕓姑便溫聲道：“月娘，安盈，棲鸞是真心為安盈著想。村塾固然能教她識字明理，但有些見識和歷練，是書本上學(xué)不來的。棲鸞的為人我可以擔(dān)保，她既開口，必會悉心教導(dǎo)，將安盈當(dāng)作自家晚輩般照拂。”

就在這時，一直含笑聽著的岳紅綾卻開口了，她聲音爽朗，帶著一股開拓者的豪氣：

“棲鸞妹子的玲瓏坊自然是極好的去處。不過嘛，” 她話鋒一轉(zhuǎn)，笑吟吟地看向安盈，“安盈，想不想眼界再開闊些？跟著岳姨去江南走走如何？蘇杭的絲綢工坊，景德鎮(zhèn)的窯場，嶺南的香料碼頭……”

“這生意可不光是坐在鋪子里算賬看貨，源頭、運輸、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都得親眼見過，親手摸過，才算真明白。你跟岳姨去跑一趟，見識見識真正的‘行萬里路’，如何？”

兩個選擇，如同兩條截然不同卻都充滿誘惑的道路，驟然鋪陳在了年僅十三歲的石安盈面前。

一個是留在東京，在陸棲鸞這位已成氣候的女商人身邊，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經(jīng)營之道。

另一個則是跟隨岳紅綾這位行走四方的貿(mào)易家，去親歷更廣闊的天地，見識生產(chǎn)的源頭與流通的脈絡(luò)。

陸棲鸞和岳紅綾對視一眼，眼中并無競爭之意，反而都帶著對安盈的期待與愛才之心。

她們都看出了這女孩的潛質(zhì)，愿意提供不同的路徑供她選擇。

花廳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微微張著嘴、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邀請砸得有些發(fā)懵的石安盈身上。

柳月娘更是心情復(fù)雜，既為女兒得到如此賞識而驕傲，又為這即將可能到來的分別而感到揪心。

石安盈看著眼前兩位氣質(zhì)非凡、皆向她伸出橄欖枝的長輩，只覺得心跳如鼓，血液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