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嶺縣最大的造紙作坊內(nèi)。
蒸騰的水汽混著桑皮特有的草木香,在梁柱間凝成淡青色霧靄。三十口黃泥砌成的煮料池咕嘟冒著泡,池底燃燒的地火石將水面映成熔金般的顏色。
“再加半筐石灰!”老師父馬三爺杵著杉木棍,在彌漫的蒸汽中瞇眼查看池水濃度。
幾個赤膊漢子聞言立刻抬起籮筐,灰白色的生石灰傾瀉入池,水面頓時翻起蟹眼大小的氣泡。
作坊東南角的料場上,堆成小山的桑樹皮正在經(jīng)歷最后一道工序。
二十幾個婦人手持刮刀,將樹皮內(nèi)側(cè)的粗纖維一層層剝離。
她們凍得通紅的手指靈活翻飛,刮下的青白色韌皮纖維很快在腳邊積成蓬松的雪堆。
“仔細著刮!”馬三爺用木棍敲打石槽:“油紙透不透光,全看這層白穰刮得干不干凈!”
刮好的桑皮被送入碾房。五頭蒙著眼罩的騾子正拖著花崗巖碾砣,在圓形石槽里周而復始地轉(zhuǎn)圈,為什么蒙眼,自然是為了讓騾子一刻不停的轉(zhuǎn)圈干活。
碾砣與石槽摩擦發(fā)出的嗡鳴聲中,桑皮纖維漸漸化作乳白色的漿液。
長青彎腰掬起一捧紙漿,指尖傳來的細膩觸感讓他微微頷首。
這些經(jīng)過多道工序處理的桑穰纖維,在陽光下泛著象牙般溫潤的光澤。
“大人您看?!瘪R三爺引著長青走向西邊的抄紙房:“按您吩咐改良的竹簾,排了二百二十目?!?/p>
抄紙匠人站在齊腰深的水槽前,雙手持著細若發(fā)絲的竹絲編成的簾床,在漿池中輕輕一蕩。
提起時,簾面已覆上層均勻的濕紙膜,透過天窗的光線能清晰看到纖維縱橫交錯的紋理。
“好簾!”長青忍不住贊嘆。這種密度抄出的紙張,比《天工開物》記載的“澄心堂紙”還要薄上三分。
濕紙被小心揭下,摞在壓榨臺上的青石板間。二十塊石板疊成塔狀,頂端壓著塊刻有八卦紋的玄武巖。
隨著杠桿裝置緩緩收緊,渾濁的漿水從石板縫隙汩汩流出,在泥地上蝕出蜿蜒的溝痕。
最關(guān)鍵的工序在桐油房。陰干的桑皮紙被十人一組抬進浸油槽,槽中桐油混著松脂熬成的琥珀色液體,正冒著細密的小泡。
女工們戴著麂皮手套,將紙張浸入油液后又迅速提起,動作整齊得如同祭祀時的舞蹈。
“三道油!”馬三爺指著檐下晾曬的油紙:“頭道用三年陳桐油,二道摻松脂增韌,三道加白蠟防潮,這樣做出的油紙風吹雨打一兩年都不壞。”
長青走近細看,晾在竹架上的油紙在暮色中泛著蜜色光暈。
他屈指輕彈,紙面竟發(fā)出鐘磬般的清響。
隨手拿起張對著夕陽,透過的光線在掌心投下朦朧光斑,宛如透過上好的水晶片。
“比上次的試樣更透光?!遍L青滿意地點頭:“韌性如何?”
馬三爺聞言抄起裁紙刀,在油紙邊緣劃開道口子,兩手各執(zhí)一端用力撕扯。
紙面被拉長寸許仍不斷裂,松開后竟能回彈如初。
“好!”長青眼睛一亮:“這樣的油紙做蔬菜大棚,至少能撐過整個寒冬。”
暮色漸濃時,作坊前的空地上已堆起小山般的油紙捆。每三十張為一疊,用苧麻繩十字捆扎,遠望去像無數(shù)巨大的金磚。
小雨正領(lǐng)著女眷們給每捆油紙加蓋朱砂印,鮮紅的長青二字在桐油浸潤的紙面上格外醒目。
這種紙后來也被稱為長青紙。
“都仔細點!”二丫用銀針測試每疊油紙的厚度:“接縫處多刷道魚膠,別讓風雪鉆了空子?!?/p>
皮牙子帶著二十個青壯正在裝車。特制的平板車上鋪著防潮的油布,每車正好裝十捆油紙。
“輕拿輕放!”長青按住其中一車:“松林鎮(zhèn)的路況最差,給他們多配五捆備用?!?/p>
夜色完全籠罩大地時,三十輛滿載油紙的牛車已列隊完畢。
車轅上插著的赤色令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遠遠望去像條蟄伏的火龍。
長青親自給領(lǐng)頭車的騾子系上銅鈴,清脆的鈴聲中車隊碾著凍硬的土路緩緩駛向各個鄉(xiāng)鎮(zhèn)。
......
黃沙河村的曬谷場上,村民們早搭好了毛竹骨架。
碗口粗的竹竿被火烤軟后彎成新月狀,榫頭卡進青石基座時,發(fā)出編鐘般的清越回響。
趙小梨手持長青書寫的《營造法式》圖紙,正在校驗拱架弧度。
“來了!來了!”放哨的孩子狂奔進村。
人們聞聲涌向村口,只見暮色中緩緩行來的牛車上,桐油紙在月光下泛著粼粼金光,宛如天神降下的寶幔。
“真像傳說中的鮫綃...”有村中少女癡癡伸手,指尖將觸未觸時又慌忙縮回,生怕褻瀆了這救命的寶物。
卸車的過程宛如莊嚴的儀式。男人們齊上陣在雪地里傳遞油紙捆,女孩子們用手套拂去表面的霜花。
連最頑皮的孩童都屏息凝神不敢在現(xiàn)場打鬧,生怕驚擾了這場關(guān)乎未來蔬菜供應(yīng),村子富強的交接。
“起架!”隨著馬村長嘶啞的吆喝,二十個青壯同時發(fā)力。
十丈長的油紙卷如金色浪潮鋪展開來,覆在拱架上的瞬間,曬谷場上突然爆發(fā)出壓抑多時的歡呼。
小禾帶著女眷們手持烙鐵,沿著接縫處細細熨燙。
大約在七八十度的熱力將重疊的油紙熔成一體,騰起的青煙里混著松香與桐油的氣息。
當最后一道接縫處理完畢,火光照耀下,整個大棚突然透出溫暖的橘色光暈。
“透光!真的透光!”村民們擠在入口處張望。
火把的光芒透過油紙后變得柔和均勻,將棚內(nèi)照得如同落滿晚霞的湖面。
前日試種的菠菜籽已破土而出,嫩芽在光影中舒展腰肢。
馬村長顫巍巍地站在雪地里,布滿老繭的手撫過油紙表面,極為輕柔。
“神仙手段...”老人激動不已:“我活了六十多年,頭回見冬天能長夏天蔬菜的.”
同樣的場景在十八個鄉(xiāng)鎮(zhèn)同時上演。
松林鎮(zhèn)的獵戶們將油紙棚搭在背風坡,利用地熱和炭火讓棚內(nèi)始終保持在春日的溫度。
雙河鎮(zhèn)的漁民別出心裁,把大棚建在冰封的河面旁邊的河岸上,透過冰層折射的陽光讓油紙棚亮如水晶宮,蔬菜通過盆栽的方式種在河岸邊。
最令人稱奇的是南山鄉(xiāng)的巧思。
他們把三十六個小型油紙棚連成蜂巢狀,中央用竹管連通地火石的熱力。
遠遠望去,雪原上突然綻放出一朵巨大的金色花朵,每個花瓣里都搖曳著翠綠的菜苗。
......
七天后,鷹嘴山的議事廳里堆滿了各村送來的謝禮。都是油紙蔬菜大棚種出的第一茬蔬菜。
有土豆,南瓜,豌豆顛兒,青菜,油麥菜,辣椒等等。
當然,這些蔬菜的種子也是用神農(nóng)壺水處理過的,不然不可能長這么快。
小禾正在整理各村送來的產(chǎn)量報告,算盤珠的噼啪聲中,她突然抬頭嫣然一笑。
“長青哥,黃沙河村的油紙棚里,各種蔬菜的產(chǎn)量達到盛夏時的七成了,自供自足完全沒問題,村民們甚至可以去鎮(zhèn)上賣菜?!?/p>
長青走到窗前。山腳下,新建的一座造紙作坊正冒出裊裊炊煙。更遠處,星羅棋布的油紙棚在雪原上折射著晨光,宛如大地上長出的金色鱗片。
他仿佛看見無數(shù)蜷縮在地下庇護所里的老人走到陽光下,干裂的嘴唇終于嘗到久違的青菜滋味。
“如今全縣村莊只是普及了三分之二,還不夠?!?/p>
長青轉(zhuǎn)身坐下:“告訴馬三爺,再招人擴二十口煮料池——要確保每個村都能建起這樣的“蔬菜黃金屋”。”
“哼,各地商隊因為洛寒衣使壞都不來我們赤嶺縣交易,呵呵,這些蔬菜一面市,只怕他們要求著過來和我們進行交易了?!?/p>